芳早就注意他了,因為她認為偉看她的眼神里有別樣的韻味,而那正是她所期待的。
那天空氣的熱度很高,她的心很暖。幾人相邀出去散心游玩。
是走路還是坐車呢?偉說還是坐車吧,三個男生背不了五個女生。女生們一 致要求走路,便于觀賞沿途的風景。偉也就不說什么了,飄飄然走到芳的身邊,你走不動的時候我背你啊!
芳笑笑,我的耐力比你好,你們都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哪能跟我比呢?
這只是芳的心里話,但話出口之時,芳知道是覆水難收。偉的眼神飄過一絲黯然,讓芳的心有如針刺一般。她不愿傷害任何人的。
最終他們一行九人還是坐了一輛長安車去了。車子像是不堪重負的老牛,又像是灌滿氣隨時要爆炸的氣球。芳隱隱不安。中間一排原本只有兩個座位,卻擠了五個。三人坐著,兩人貓腰站著,車的前端正播放電視劇。
偉似乎是全神貫注于電視劇,不想前面的麗卻擋住了他的視線。頭發,手,他喊。于是麗為了給他一個完整的視覺空間,便站得更加吃力。芳早聽說麗是喜歡偉的,可是也不能如此縱容他呀!
好過分哦!芳說,麗站著本已經很難受,你應該讓他坐你腿上才是的。
空氣凝固了一會,一瞬間的沉寂。偉是河北QHD人,也許是弄了好久才明白這一四川話來自芳,好似恍惚之中的驚醒,他竟像孩子似的重復著說,芳主動跟我說話了,芳說話了。一臉的天真,一臉的傻氣。今天這是怎么了,他平時可是一個成熟穩重的人??!當然,芳并不反感,反而激起了內心隱藏的母性,似乎覺得偉還有那么點可愛的。
芳還有一絲絲的得意,這緣于心底沉寂的虛榮。這至少證明自己還是受歡迎的。偉并沒有因為平時的少言寡語而忽略她的存在。于是她的心也有如這天氣一樣晴朗。
偉興沖沖地毛遂自薦做導游走在前面,不時拿眼睛瞟一眼芳,當然這只是芳的感覺。芳撐著一把格子花布傘與另一個女生手挽手,邊走,邊看,邊談。時不時盯一下前面的偉。裝做若無其事,但是卻無法掩飾內心如鹿撞。若是見有眼神掃來,便又讓自己的眼神飄忽起來,好象是從來不曾看過偉似的。她很會裝眼神遼遠態,故做沉思狀。
偉其時已經脫了外面的襯衣,只穿了一件背心。露出了棕色的肌肉。他把白襯衣皮帶一樣地捆在腰間。
他有俊朗的外表,身高體形都挺不錯的。芳想。很奇怪怎么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但當時的她確實是這么想的。雖然她始終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只重外貌的人。而且就算是重外表,又與他何干呢?這一群人中,就有兩個喜歡他,一個已經表白遭拒絕的,一個于無聲中完全表露出來的。還有一個特別維護他的,不知道算不算是喜歡呢?
而芳對感情持保守態度,更不齒于橫刀奪愛,爭風吃醋。
午間在一家小餐館落座了以后,菜卻久久不上來。大家百無聊賴,有看報紙雜志的,有雙眼無神盯天花板的,有擰眉想心事的。偉為了活躍氣氛,便自找話題。
今天,芳能跟我們坐一起實在是很難得,他說,一定是看在我的薄面上。正當芳想著該怎么說的時候,麗得意地說哪里嘛,是她把芳拉來的。芳忙說兩個因素都有。她一向不是一個伶牙利齒之人,甚至可以說是愚笨遲鈍的人,但是還算溫和,不與人為敵。
店內外熙熙攘攘,嘈雜不堪??諝庵须[隱含著熾熱的味道,這本不是她喜歡的氛圍,但她的心情不壞,或許是偉的話入耳清新愜意吧!一定是的。
可是接下來的事就讓芳尷尬不堪了。偉提議一起唱歌,便不等大家同意就自顧自地唱起了那首很古老的《小芳》。他本沒有錯的。他哪里知道這是芳的隱痛呢?芳自從聽到那首歌起,就對自己的名字深惡痛絕。不是因為土,不是因為俗。大俗大雅,只在人的一念之間。
因為她聽說了那首歌的背景故事。那個美麗的深情的被人拋棄的可憐的女孩像影子一樣地在她午夜的夢里徘徊,揮不走,散不開。她決不允許自己也被人拋棄。也許,她想,如果有可能,若是將來她的他對她的感情已如昨日云煙,她會在他提出分手之前提出來,以維護她可憐的自尊。而最好的辦法是不付出感情,這樣就不會存在傷害。
你要唱把自己的名字加進去呀,不要拿別人的名字開玩笑好不好……一堆話連同一臉怒容一下子擲向偉。他一時愣住了。他怎么會想到這個溫柔文靜的女孩居然還會大發雷霆呢?只有芳自己明白,她的心理埋著很多地雷,一旦被人踩中,后果不堪設想。那地雷的爆炸不是她能控制的。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與人拉開距離,也就不會有人踩到那殺傷力無窮的地雷了。那么,眾人眼中的他仍是溫婉淡雅的好女孩了。
可她,在今天,第二次地后悔了。
偉沉默了,焉焉地坐在那兒,像只泄了氣的皮球。不過,她低估了他自我修復的能力。不久,他又充足了氣,在那談笑風生了。
菜陸陸續續地擺上了桌子,于是碗筷碰擊聲,勸酒聲,以及人群的歡笑聲響成一片,在空氣里飄蕩。各種聲浪起起起浮浮,隱隱沒沒,把人浸在攪拌了聲浪的空氣里。很奇怪,芳并不排斥這一切,沒有明顯難受的感覺,這在她是很不可思義的。偉撿了四季豆放在芳的碗里,芳小生道謝,看看麗和梅,好象她們并沒表現出什么。芳感覺自己心里的堅冰正一點一點地融化著。在這熏熏然的菜香中,她的心竟有一絲地沉醉。偉只給她一人夾菜了,而且他們并不是相鄰坐著,她想。以后,她只要一???,鄰座的女孩便拿一種說不清楚的笑眼看她,吃吧,要不有人要心疼了。芳卻沒有膽量去看偉了。
大家一致決定飯后去玉帶湖劃船。
天氣熱時,心便浮躁;坐在船中涼爽時,心便沉靜很多。偉帶著數碼相機挨個給大家拍照。盈盈笑臉,連同碧水青山剎那間定格。輪到芳時,她拒絕,人面桃花,碧水晴天自當拍下以后欣賞玩味,可是丑女的留影只會讓人反胃。你倒是要剝我的皮讓我難堪嗎?
之所以說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更美是不遠不近的距離使然。所有的尖刻都在今天凸現出來,芳擔心自己的形象全無。心念電轉,也便釋然,這便是自己,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也許摘下面具會讓自己更輕松呢。
偉卻細心勸說,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般耐心細致。芳終于投降,盡量配合。
湖的四圍是山,山上有滿樹的枇杷,千顆萬可顆壓枝底,黃艷艷耀著人的眼。那果子太囂張,太張揚了,芳想。她也會丟了素質,偷摘下幾個,剝了皮嘗嘗,滿口甘甜與果香,當然還有一絲可以忽略不計的澀味。有些熟透的枇杷因為無人采摘掉落在地,有的已朽爛入土。芳突然想到自己,不久以后也會像這數透的枇杷入土化泥吧。韶華易逝,紅顏易老。如果,在老去之前,像無人采摘的枇杷一樣孤孤單單,寂寞蒼涼,她的人生還是完整的嗎?
心點點下沉,她滿心滿腦溢滿了無盡的傷感與惆悵。她開始想著古詩“莫待無花空折枝”和“花落人亡兩不知”。心痛流向每一根神經。
芳畢竟是芳,她瞬時明朗過來了。那金黃的枇杷果若是沒人品嘗倒落得個全尸,能夠完完整整地入土為安。這不是咱們中國人臨死是最大的心愿么?她清楚,她明白,這是自欺欺人,但是這樣即能使心情化陰暗而明快,有何樂而不為呢?
回去的路上,她買了麻花——洛帶的十大名小吃之一——她想向大家賠罪,她真的很天真。這能賠罪嗎?但是會心安一點,不知麗和梅還恨她不?一定,只是不好發作罷了。偉呢?會生氣嗎?
芳打算給每人一點,叫著偉的名字請他吃。他只說很飽,卻又突然開心地說小芳妹妹居然叫他的名字了,像剛才一樣地頑皮興奮。這是妹妹的心意,他一定吃的。也就拿了一點。女生一般都拒絕。芳懸著的心落了一半,至少偉卻沒有生她的氣。
九個人漸漸分成了幾組散了開去。芳與偉走在了最后。其實她本是能夠避開他的,只是她沒有。這是有她的兩分意愿的。遇上枇杷樹,偉便摘了些,兩人分享了。沿路有幾株桑樹。偉沒見過,芳便向他解釋說那葉子便是桑葉,喂蠶的,蜀繡的名氣里可有這桑葉的一份功勞哦。那樹就是桑樹,書上的果實便是桑葚,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提到過的,問偉還記得不。原來如此,偉只是說。他摘了那烏紅的果實請芳品嘗,芳提醒他說可能有農藥的,他不聽,吃得津津有味,芳便也跟著吃起來。
芳漸漸覺得偉的眼波里隱隱蕩漾著情意,若有若無。也許是自作多情,芳想。她克制著,讓自己冷卻,讓語言及眼神都回復原本的漠然。
我的伙伴們都結婚了,偉突然說,卻并不讓芳覺得突兀。
恩,我兒時的姐妹都結婚兩次了。她僅僅陳述事實,不摻一絲情感。玉兒的確是嫁過兩次了。
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眉眼如畫,目似流星。芳笑笑,遞給他一本雜志。呶,這是她的照片。
他只是滿面春光,悠閑地吐著煙圈。
倏而又說,我爸媽都擔心了,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偉深深盯住芳的眼。
一個人挺好啊,我就覺得很好。不安的時候,看看那些老掉牙的離現實很遠的東西,讓心寧靜下來,趕走寂寞。真的,很好!波瀾不驚的語調讓她自己都驚奇。
我很孤獨,爸媽都不在我身邊,家里就爺爺奶奶,我沒享受過母愛父愛。
我也孤獨啊,雖然跟父母住一起。在家的時候,總是靜靜地做了飯,等爸媽回來吃,卻總是飯涼了很久他們都還沒回來,我就先吃了。因此,跟他們吃飯的時間都很少。芳說,按照禮儀上講的用三分之一的時間與偉的眼神對接,然后移開。她自己也好奇居然那么按部就班,尋規守矩。普通朋友談話時,看對方的時間應是談話時間的三分之一,她很滿意自己對他們關系的定位,可是又覺得有那么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妥。這似乎不是她想要的距離,她想要的關系。講到禮儀,她想,自己能遵守的也只有這么一點點了,要照上面的要求畫淡妝,著職業裝,那肯定做不到。她沒錢的。那還遠著呢!說不準自己會餓死街頭。她被這個想法嚇住了,不敢再往下思考了。
偉卻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芳在他暖暖的笑意中差點迷失。
提起做飯,她突然想起了一個困擾她好久的問題。她看了看他綁在腰間的衣服,又望他一眼。
你自己洗衣服嗎?她問。
不,交到洗衣店。偉答,所以我的女朋友要會做一切的家務。
真是一場噩夢,芳想。這本應是意料之中的事啊,但她卻心有不甘。男生有幾個是自己洗衣的呢?他平時穿阿的達斯,踩耐克鞋,你還指望他自己能洗衣嗎?可是這又跟她有什么關系呢?她想得太遠了。芳看著自己五年前在小鎮上最簡陋的小店買的最便宜的粉紅色褶皺襯衣,損壞后又被自己一針一線逢好的早已不在平整貼身的破舊牛仔褲,一切都明白了。
她想起了媽媽和她苦口婆心,意味深長的叮囑。
男人的衣服要先洗的。她命令著。
恩。她答。
不要貪吃,挑大梁的還是男人,所以好的一定要留給他。媽媽教育她。
恩。
……
可喜的是,現在女人翻了身。但無論如何,社會上起支撐作用的主要還是男人,雖然女人的力量越來越強地對男權社會發起沖擊。為什么女強人會被某些人不懷好意地劃到“第三性”?為什么事業成功的女人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的艱辛?男女要絕對平等那只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如果,她按照媽媽的吩咐去做,如果,她淪為別人的女仆,那么對她自尊的打擊豈是偉唱歌的那點小傷害所能夠比的?
你怎么了?偉連問了三遍。見她不語,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哎呀!芳本能地叫了起來,她不喜歡任何形式的不必要的身體接觸。這時她已徹底地從那幻境中解脫出來。她以不帶一絲幻想地冷漠的木然的目光迎向偉。他看到偉眼神里的慌亂與無助。他身體輕微地顫動把他內心的不安毫無保留地展現了出來。顯然,偉是被芳那有一點勝利的自以為是略帶挑釁的神情嚇住了,她原本不是這樣的啊!這一攻擊性的目光讓她原本如湖水般幽深寧靜的雙瞳像燃燒的烈火般灼人。他害怕,甚至有點不敢睜開眼看她。
現在,我終于又一次把別人拒在心門之外了。船過水無痕。芳想。內心凄楚,淚花隱隱。她努力抑制住,讓自己以超出自己想象的速度很快恢復了平靜,眼內水波不興。
你是哪兒人呢?偉穩了穩心了,良久,才終于又打破了靜寂。
廣安。芳答,有點不耐煩了。我說過很多次了。
可是你第一次跟我說。偉說。
這是第二次了。那次我借給你二十八快錢。芳突然想笑出聲來了。那次偉向她借錢,還賴著要她陪他去買那些零零碎碎。芳討厭與人逛街,一是因為囊中羞澀,二是發誓不與小女生同流合污。她費了好多毅力才耐住性子陪他買完所有的雞零狗碎。還好,他挺仗義,看準就買,不羅嗦,倒挺合芳的心意??墒?,他第二天卻還了芳三十多張鈔票,芳非常開心。錢會生錢嘛,心中正暗喜呢,卻看到全是一元,五角的。數來還數去,一分也不多。真想咬牙,也該切齒,又怕傷了形象??蓯?!不過日后回憶起來倒也是一份甜蜜味美的笑料。
老了,記性不好。偉說。如果是剛才,她想她會生氣的。不過現在倒沒什么了,他記得才是不正常的呢!
然后,一路無語。
不多時,已走回到出發地。
晚上與麗聊天,麗反反復復地說,偉真是笨死了,還說我笨呢!我暗示那么多次,讓他給我買冰激凌,他卻總不明白。
芳笑容淺淺。
麗掃了芳一眼,你覺得偉怎么樣嘛?
沒感覺。
芳從不去看瓊瑤阿姨的那些風花雪月,纏綿斷腸。無論多么煽情的電視劇,她也不會多情似江州司馬,淚濕青衫袖。人越老,只怕心會越冷的吧!所有的情感都是有保質期的,最終會像所有的水果和鮮花那樣飄落凋零。而芳是不是曾經心動,她不清楚。或許有,只是那短暫得就像是夜里盛開的曇花。她是一個扼殺情緒的高手。
你只愛你自己,你太自私了。夢醒時分,夢中人的話常常讓她冷汗淋漓。夢里人還說,愛上一個人是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的。你做不到是因為你不曾愛過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最后的話讓芳一陣顫栗。
雖已快入夏,芳卻覺得寒風沁骨冰涼。
她好象從來不曾明白為什么世上會有那么多人眼淚紛紛零落如雨,至于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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