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走出賓館的大門,她就意識到了那種潛在威脅。如同孤身一人走在莽莽的原始森林里,對周圍陌生的環境總是提心吊膽,感到莫名的壓迫。其實這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一種似曾相識感,老在她心里悄然浮動。可是,時間畢竟已經過去了兩年,一切再也不會回頭。
她站在賓館樓前,抬頭環顧四周,滿天的紅霞給樓群披上了一層金裝。對面的樓房似乎重新裝璜過了;還有斜對面的那排平房,已經被四層高的購物商廈取代……哈,這年月!真可說是日新月異。一日不見,無論人還是物便須刮目相看。兩年了,這個她曾經了若指掌的城市,已經實實在在讓她感到了陌生。盡管她并不希望重新延續過去的生活。然而,她不敢想象:一個生活了二三十年的環境,你看著它一點一點變化,看著它由破爛、簡陋,到整潔、繁榮,可突然有一天,它又以一種陌生的面孔出現在你眼前時,那種心理落差是難以平復的。至少你會覺得,生活在這里斷裂、留下了空白,而你無法將它尋找回來。
“嘟,嘟!”汽笛聲在催促她。她嘆了口氣,緩步走下賓客前的臺階,來到街上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前。有人替她開了車門,她彎腰坐進去。車內光線昏暗。但她很快就看清,開車的是梁偉龍。一副大墨鏡遮蔽著他的半張臉。他甚至拉起了牛仔服的硬領。
她一上車,后座上的瘦子和胖子便不停地向她獻殷勤。她漠然仰靠在沙發坐椅里,懶得理他們。
“哎,蘭姐!兩年不見,沒想到還這么漂亮。一點沒落標啊?”
“蘭姐,你真有福氣!龍哥親自開車來接你……”
她厭煩地皺了皺眉頭。胖子馬上知趣地住了口。瘦子陪著笑臉將煙盒湊過來:“呃,來支煙?”她從盒里拈出一根夾在手中,胖子又討好地掏出打火機替她點著。
看著煙圈一絲一絲在車內飄散,她等待著。她知道梁偉龍一直在后視鏡里觀察她,就象一只狡猾的狼在注視獵物。但她不動聲色。她有的是耐性。蒙他所賜,兩年牢她都已經坐完了,還有什么不能忍受?只要梁偉龍不開口,她決定就這樣維持緘默。對于這個曾經給過她歡樂,又將她推入陷阱的小男人,她說不清對他是愛還是恨。僅管她一出獄,他們就將她安頓在賓館里,并且給她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裝。但是,有一點她很清楚:他們之間再也不可能象過去那樣,有什么“親密”的關系了。
汽車在寬闊的大街上行駛。她優雅地夾著煙,翹著二郎腿坐在那兒,眼睛漫不經心地地瀏覽著大街上的建筑物。車內再沒有人說話。那些商店、餐館、工廠、學校、影劇院、汽車、行人,紛紛如流水一般從她眼前向后退去。仿佛快速翻動的小人書,近在咫尺卻無法清晰地辨認。——哦,久違了,這喧囂的人世!
梁偉龍仍然沒有改變姿式。瘦子和胖子也在一旁噤若寒蟬。這種由多人共同造就的沉默,使人感到無端的壓抑,仿佛雷雨前的天氣,是一種刻意的醞釀。
沉默中,汽車又拐過一條大街頭。一切如舊。然而,當駕駛室的位置完全能看到前面的馬路時,梁偉龍突然開口說道:“怎么,還在生我的氣?”仿佛自語,他一邊大幅度轉動方向盤將車身擺正,一邊回頭來看他一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我想這兩年你一定把我恨得牙根發癢,是吧?哼,但是沒法呀,我這人福大命大還是活得挺自在。誰讓我腦子這么好使呢?我是說:不要等我自己栽跟頭。什么‘惡貫滿盈’呀,‘時間未到’呀,‘因果報應’呀就更別去想。有本事你也把我弄到大獄里去蹲幾天,咱們無怨無悔!這世界本來就‘適者生存’嘛,誰也別把傷口亮給別人看。”
女人吹了口煙,冷笑著說:“別裝圣人了。我可沒向你搖尾乞憐。我們是什么東西,自己心里都明鏡兒似的。兩年牢也算不得冤。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咱們吃了一塹,可就長了一智。現在我是無債一身輕,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了。不過你梁大公子,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大好過了吧?……”
“啊?還是嘴不饒人啊!”梁偉龍自嘲地聳聳肩。“不過說出來總比放在心里好。算了,咱們都別互相挖苦了。還是《三國》里說得好:交絕無惡聲,去臣無怨辭。雖然我們都不是君子,現在暫且以君子之道待人吧。”梁偉龍打一下方向盤,將車向右拐一個彎,接著說:“對你直說吧,你小妹被一個小白臉占了。好象很有來頭,連我也沒有討到便宜……”
“你說什么?”女人將煙頭從車窗里扔出去,呼地坐直了身子。“你忘了我坐牢的時候,你是怎么對我說的?你說會好好照顧我妹妹的……現在有人欺負她,你竟然袖手旁觀、無動于衷?!”
“你這簡直是廢話!咱們那檔子事東窗事發了我現在還受通緝呢,自身都難保我怎么去照顧她?再說她知道你坐牢是我害的,見了我就象仇人一樣……我總不見得要去自討沒趣吧?”
“哼,你這叫活該!滿以為把我拋出去就能完事啦,沒想到還是落了這么個下場!”
“哎,蘭姐,你這么說話就沒意思了吧?咱們兄弟當初對你可不薄呀!”
“就是。龍哥要不是為了你們兩姐妹,會弄成這樣?”
這時,坐在一旁的瘦子和胖子也突然向她發難。
女人臉色一沉,朝他們吼道:“什么時候輪到你們說話了?少在我面前裝孫子!誰不知道誰呀?!”
瘦子一聽,也翻了臉:
“噫——嗬,我也告訴你杜小姐,咱哥們可不是你的奴才、走狗!別他媽給臉不要臉,騎在咱哥們頭上拉屎拉尿!”
“你……”
“行了,行了!——咱們都罪有應得行了吧?”梁偉龍正要阻擋,突然,一個民工模樣的中年男子在距車前四、五米的地方,快速橫穿馬路。梁偉龍來不及細想,趕緊將剎車一踩到底。汽車發出尖利的哮叫聲,車身猛烈地震顫、車輪與馬路痛苦地磨擦著硬生生剎在距那人半米遠的前方。慣性使車里的人全都向前一撲。那個男人顯然被嚇懵了,當汽車在他身前停下之后,他竟還怔怔地站在馬路中間進退不得。梁優龍惱怒地沖著車外吼了一句:“你他媽不想活了。還不快滾!”看著那個男人呆頭傻腦地慢慢走過馬路,梁偉龍狠狠地在方向盤上砸了一拳:“現在就他媽耗子動刀窩里反了,還搞什么搞?!”
車內出現了一小陣沉默。
梁偉龍接著說:“如果我不管,我又何必邀我的兩個兄弟來呢?現在正好,你也出來了,咱們就一起去!”
“那就找去!還等什么?”女人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自言自語道:“我倒要看看他是個什么三頭六臂?!”
“根據我的觀察,這時候他通常在農貿市場買菜。——就到那里去堵他!”梁偉龍踩了下油門,汽車猛地向前一躥,快速朝DC區方向駛來。
黃昏降臨。DC區農貿市場又進入了另一個營業的高潮期。剛剛下班而又不愿吃隔日菜的城市居民們,都拎著菜籃子熙熙攘攘擁入其中。這些在工作、家庭、社會的多重重壓下苦苦掙扎的人類,象工蜂一樣,在這個聚焦點上出出進進,忙忙碌碌。日益加快節奏的生活,正在一點一點拉開人與人之間、心靈和親情的距離。然而,免不掉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卻讓人們在某些地方時時相見,屢屢耗費時間。
此時,江林的網兜里已經裝得鼓鼓囊囊的。鮮魚、豬肉、蘑菇、辣椒、香菜、豆芽。品種也不少了。但是面對豐足的貨源供應,他卻老是有一種不足之感,總還想買點什么。他閉適地在人流中穿梳著,一會兒和魚販子談談價,一會兒又向菜販子詢問一下貨源。時間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流逝著。人們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天空忽然暗淡下來。赭紅色的霞光在一點一點變深、變冷。遠處,更大規模的烏云正悄悄地向這個城市的上空逼近。
暴風雨即將來臨。
梁偉龍將車在距農貿市場不遠的地方停住,幾個人坐在車里透過車窗朝人群中游目搜尋。看著眼前的人群如走馬燈似的交換著位置,分辨著一個個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面孔,等待在每個人的心頭淤積。
“哎,龍哥,在那,你看!”
長久的沉默之后,瘦子突然叫起來。并指出了人群中的江林。
梁偉龍順著瘦子手指的方向,很快就發現了目標。他笑了笑,轉回頭對后座的女人說:“呶,現在就看你的了。——從出口處向右數第二個攤位前,那個提網兜的男人就是。”
女人將頭從車窗里伸出來,認清了目標,便推開車門下了車。
一雙淺褐色鏤花細腳高跟皮涼鞋;修長挺拔的腿,緊緊裹著腿的黑色彈力緊身塑形襪,外罩黑色真皮一步裙;貼身秀巧的渾紡無袖上裝,沿著胸背部呈環形飾著一圈荷葉花邊,將女性柔嫩圓潤的肩背一一裸呈……所有這一切,都顯示著一個摩登流暢,帶幾分野性的現代女性形象。
“他叫什么名字?”女人回頭問了一句。
“江林。”胖子搶前答道。
看著女人裊裊款款地走進自由市場的人流中,梁偉龍笑了笑,愜意地往車座上一躺,摘掉墨鏡將雙手盤在胸前,他等著看好戲。以他對那女人的了解,他知道,只要她“恨“上的人,她就不會讓他好受。
“哎,哥們,你們說,會發生什么事?”梁偉龍回頭問后座上的兩個男人。
“龍哥,你還不了解這女人?她要是翻起臉來,準讓那小白臉受不了。”胖子幸災樂禍地說。
瘦子卻盯著女人的背影幽然說道:“哼,我看未必。這女人好象變了許多。不象原先那么好沖動了。”
“哼,年紀大了,事情經歷的多了,熱情也就消減了。人他媽不都這樣?……”梁偉龍有些感概。“但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呀。剛才你們激他幾句,不就把她惹急了?——哎,老弟。”梁偉龍忽然把臉轉向瘦子。“今天怎么著,玩起深沉來了?”
瘦子笑一笑說:“行了!我們再怎么玩,玩得過你去嗎?論武,你是科班出生,拳腳槍械樣樣精通;論文,你也正經下過兩年功夫。我們算什么,用句時髦話說:壓根兒就他媽一混混!生就一副跑腿的命。”
梁偉龍被逼樂了。
“呵,你他媽別挖苦我了。都這地步了,還說什么‘文武’!有文有武又怎么樣?該判你十年的,不會判你八年。現在我是‘有家難歸,有國難投’了。要不是碰上這鬼年頭,金錢至上。咱們也不會為了幾個小錢去鋌而走險。所以呀,說到底咱們都是俗人一個,誰他媽也別裝大頭蒜!現在我是該吃,吃!該喝,喝!正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要不又怎么樣?”
“唉,這年頭,真是做好人難,做壞人也不易呀!”瘦子無精打采嘆息道。忽然又問:“哎?龍哥,你讀過陀老頭的《罪與罰》沒有?”
“唔——,很久以前讀過。嗯?你問這干什么?”梁偉龍有些詫異。
瘦子唉聲嘆氣說:“……唉,有時候,真覺得這俄國佬說得挺對的!人他媽一旦認為自己有罪,就再也不可能象正常人一樣生活了。首先你會覺得心里煩,煩得你心神不寧,坐臥不安,對什么事情都沒興趣,什么事也干不了。希望找點樂吧,等到找到了原先認為挺可樂的事,忽然又覺得什么都沒勁、沒意思透了!唉,那滋味簡直象丟了魂似的,不是他媽人過的日子。”
“呵呵,”梁偉龍聽著一陣大笑。“這說明你老弟還‘壞’得不夠火候。用句時髦話說:還可以進行幫助教育,思想改造。”
瘦子苦笑道:“嗨,別笑話老弟了!我都快被折磨死了。你還不‘拉弟兄一把’?”
梁偉龍臉色一正,變得嚴肅起來。“其實,做到這一點也不難。你不是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嗎?怎么就忘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理論根據?——誰比所有的人更膽大妄為,誰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確!首先,你要學會給自己找借口。任何事情,用不著管它對還是錯,你要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是真理,因為對付自己才是最困難的事。只要你制服了自己,就算把家里都安頓好了。其次,你要訓練自己的心理素質,對周圍的那些正人君子嗤之以鼻。因為有時候他們可以領導一部分輿論,而輿論對人的精神壓力是很大的。所以你必須做到寵辱不驚,喜怒無常。這樣就會使他們覺得你高深莫測,不敢輕易招惹你。然后,你還必須思維敏捷、伶牙利齒,并且培養出一定的行為風度和語言魅力。這叫:先學不生氣,后學氣死人。最后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不要讓你的良心老是跑出來干擾你。你現在這就是典型的犯罪心理呀。其實人有負罪感,就是良心在做怪。最好——是將它徹底清除掉。”梁偉龍拍一下汽車的座椅背,笑著說:“如果沒有了良心這東西,你老弟就算天下無敵了!”
“這……這怎么可能,你拿我開心吧?”瘦子將信將疑。“兵法曰: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弄不好,我成不了魔王,恐怕連人也作不成了。——哎,不說我了。你呢,怎么樣,做到了嗎?”
梁偉龍臉色一黯,嘆道:“嚴格地說,我也沒做到這一點,否則我就不會這么慘了。唉,那也是一種境界呀!非幾十年功夫,是修煉不出來的。現在看來,恐怕也只有我老爹那種人才做得到。據他說,他就是造反派的頭,各種出格的事情沒少干,可一次沒犯過。就因為他從來只是策劃者、慫恿者,而不出頭露面。他一輩子最推崇的就是《三國》里的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雖然一世奸雄,卻在政治、軍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我曾經看過他的一篇日記,他說曹操一生最明智的就是沒有親自‘篡漢’。他在后面加了一段評語:審時度勢,乘勢而發,乃真英雄也。曹公深知‘名可彰而有度,權可赫而須時’的道理。可以說,他的一生就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所以,幾十年來他不但沒倒,反而步步高升,混得有頭有臉的。再看看我們,還沒起步呢,先他媽成了通緝犯。呵,怎么和人家比……”
“龍哥,說實話,你崇拜你父親嗎?”瘦子鄭重地問。
梁偉龍嘆息一聲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們生不逢時吧!處在這樣一種大變革的時代。感情裂變、信仰危機;世界觀處處碰壁,價值觀面目全非。就連早有定論的歷史問題,都可以重新翻案,然后站在一個完全相反的立場上從頭評判……哼,什么都在變,有些事你永遠也別想說清楚。”
梁偉龍說著,似乎陷入了某種感傷,臉色有些陰冷。瘦子也沉默了,好象在思考著什么。
車內又安靜下來。只有空調器嗡嗡的噪聲在響著。
在這摧眠曲一樣的聲音里,梁偉龍默默地側頭去看著車窗外那一排排熟悉的店鋪和攤位,心里那扇緊閉的記憶之門,不知不覺間輕輕地開啟了:
這里的一切,對他來說真是太熟悉了。他曾在這時做過兩年的警察。是啊,曾幾何時,他難道不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為人正值的年輕人嗎?為了提高自身的修養和素質,他努力學習,閱讀過大量的中外名著。二十歲那年,他就以優異的成績從警校畢業,被分配到DC區一個基層派出所工作。第二年,他就被評為所里的優秀民警。他有文化,有學識,父親和叔叔又是市里的高層領導,多少人認為他前途不可限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里還隱藏著另外一些東西;一些他曾經努力克制、壓抑的東西。那是一個陰暗卑瑣的角落,在那個角落里掩藏著一扇罪惡之門。他知道一旦打開了那扇門,他輝煌的人生將會被徹底毀滅。可是那扇門里的一切對他太具有吸引力、誘惑力。于是,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終于打開那扇門——他第一次放縱了自己的欲望!……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如今,他已經在這條不歸之路上越走越遠了……
現在他才知道,那一定是父親從血液里帶給他的遺傳。在劫難逃!
“哎,龍哥!他們是怎么搞的,都半天了,還不見動靜?”
這時,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胖子,突然開口叫道。
兩人一起朝農貿市場望去,只見那女人和江林相對站著,好象在說著什么,似乎還談得很投機。
“我說什么!”瘦子一臉嚴肅地提醒道:“這女人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傻大姐了。龍哥,你可得防著點!別讓她把咱哥們給弄進去。”
“哼!”梁偉龍臉色鐵青地哼了一聲。
農貿市場市場里,江林正和菜販子討價還價,忽覺肩頭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頭來,見一個漂亮的時髦女人站在面前,他忙問:“有事嗎,小姐?”
女人直直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單刀直入:“你叫江林?!”
江林一楞。他沒想到對方竟會準確地叫出自己的名字。
“對。哎?我們好象沒見過面吧。你認識我?”
“你是干什么的?”女人不答反問。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我——‘是干什么的’,這話什么意思?”
“不準回避。請你如實回答。”女人依舊一副直言無忌、頤指氣使的神情。
真是豈有此理!尊重是相互的。你不回答我,我憑什么要答復你呢?一股無名之火從心頭直躥上來。江林按耐不住說:“我是干什么的,有義務向您匯報嗎?……真是莫名其妙!”
女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臉上掠過一絲譏笑:“呵,火氣不小咧!——心浮氣燥,吊兒郎當。這就是你的修養?”
今天真他媽見了鬼了。無緣無緣故遭人一陣數落!
江林一時間簡直哭笑不得。他忍不住反唇相激道:“那么,您說我該怎么樣?這世道已經這么亂了。難道我還要去低聲下氣,投機鉆營、溜須拍馬不成?”江林說著,不由得動了氣,輕聲咕噥道:“我他媽這幾天怎么這么倒霉?什么人都變著法子來欺負我!”
女人并沒有被他的無理所左右,她定定地看他一會兒,忽然寬容地笑了,臉上洋溢的那種神情,好象母親面對頑皮的孩子。“喲,倒看不出是個挺有個性的男子漢咧!”可是說著,女人似乎又觸動了心中的某種情感,聲音變得低沉了,自言自語道:“呵,血氣方剛、毛毛燥燥,和我當初一樣……只可惜,常常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唉,真奇怪,為什么人的某些地方竟然會如此相似……”
“哎,你說得一點沒錯!這年頭人都變得稀奇古怪的:只要是個人就想教訓別人,就想在別人面前稱王稱霸。好象這世上除了自己就沒有聰明人了!輕的,隨便逮住一個,劈頭蓋腦就教育一番,也不管人家服不服;重的呢,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倒再說,反正老子看不順眼。呵,這年頭,人好象越活越回頭了。渾渾噩噩、懵懵懂懂,理性和自知之明少了,暴虐和狂妄卻與日俱增!至于什么道德、人倫、尊嚴之類,根本不在思考之列。……但是,面對隨處可見的這種人,我們除了束手無策,又有什么辦法呢?”
“怎么,你在說我?”女人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報復心理挺強嘛。要說就擺明了說,大丈夫敢作敢為啊,用得著這么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嗎?”
江林嘆息一聲,說:“我只能說,這是很多人的共性。我在說‘他們’或者是‘我們’。——你難道不覺得這世道已經變得很不成樣子了嗎?到處是享樂、無聊和物欲橫流。人們已經過多地尚失了熱情和信仰!……”
江林說著,忽然發現女人的眼睛變得嚴肅而鋒利起來。犀利的目光仿佛要看到人的骨子里去。他不由得尷尬地擺了擺頭。忽又瞥見身旁那菜販子和幾個顧客正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們。他想了想,也暗自覺得可笑。本來嘛,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站在農貿市場談人類,這多少讓人覺得有些精神失常。
女人說:“我記得很久以前,有個朋友對我說過:朝生活發牢騷的人,就象面對山谷的回聲,不管你給它多少,它都會原物奉還。其實,你在說別人的時候就應該先問問你自己做得怎么樣。如果我現在問你:你的信仰是什么?你能不假思索地回答出來嗎?哼,不能。看看你,你不照樣也是一副尖酸刻薄,落落寡和的樣子?……”
江林心想,糟了糟了,又遇到了一個哲學家。
女人仍然不依不饒:“……這個社會是由人組成的。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這樣反躬自問、認真思考一番的話,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這個世界會變得很有希望、很美麗。可惜呀,這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幻想而已。然而,作為人類永恒的追求、未盡的事業,或許也是一種引導我們前進的希望。人有時候是很需要一點理想主義的精神支柱的,哪怕只是一個海市蜃樓。難以實現的理想,才是最美好的理想嘛。試想一下:按照我們人類的惰性和劣根性,如果我們現在就萬事不愁、百無聊賴,這世界恐怕會比今天變得更渾亂,更糟糕!中國人很早就創造了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的治世哲學,可是在我們已經初步解決了溫飽問題的今天,各種貪官污吏,刑事犯罪卻不是減少了,而是越來越多,這是為什么?難道他們都是為了衣食糊口?——哼,他們并不是沒有吃的,或是吃不飽,而是為了享樂,甚至成了一種習慣。俗話說: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于此可見,物質世界的貧富并不是改變人的思想本質的決定因素。”女人說到這,忽然醒悟過來:“噢,你看我!剛才還說別人愛發嘮騷呢。其實,我們都是些凡夫俗子,用不著裝什么高雅。你說呢?……”
江林不自覺地笑了。他發現這女人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感染力,很容易使人在不知不覺間改變自己的立場,而贊同她的觀點。難怪人們都說: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思想家呢。
兩人邊走邊說著,不覺已經走出了農貿市場,拐進了不遠處的一條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