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真十三年,二月初四。
寒走后,緊接著是今年師傅的第一次駐診,娘親和我都到藥房幫忙,還是忙得不亦樂乎。三天過得很快,昨天終于結束了。師傅一大早就去外地散心了,我和娘親打了聲招呼,就出門去阮大那兒拜個晚年,順便拿回早就應該去拿的特意給娘親打造的銀手鐲。
阮大早已搬到平民居住區,不過他的鐵匠鋪還在老地方。我興沖沖地來到鐵匠鋪,老遠就聽到猶如擊打樂般的鐵錘落砧的聲音仿佛從大地深處轟然響起,接著,是一聲更尖銳又更沉重的打鐵聲,愈來愈急,愈來愈響,讓人感到一種不可拒絕的震撼和振動、帶著激情與熱情的打鐵聲。看來,阮大的技術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阮師傅,給您拜晚年來了!”
“你還記得我呀,還當你早忘記我了呢,這年都過完了還拜什么年。”有些責備的意味。半晌,抬頭看到我又變換了裝扮,不由嘆道:“看來如果你不來找我,我是怎么也找不到你了。”
四輪馬車研制成功以后,這些年,我與阮大的交往次數極少,但卻是關系很鐵的忘年之交。尤為難得的是,盡管他對我的真實身份有所懷疑,但從不詢問,因為他相信和他有這份交情的是我這個人,而不是我的名字。
“我的手鐲打好了?”
“喏,拿去。”
我看也沒看就揣進袖袋里,阮大手藝一流,打造首飾在他來說小菜一碟。可他就是喜歡打鐵,窮得響叮當也要打鐵,而不去打造賺錢的首飾,真是太有性格了。
“我真奇怪,你那小腦袋里怎么就能裝下這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呢?”
“我也奇怪,打造首飾又輕松又掙得多,一樣可以創新,一樣有挑戰,你咋就是不愿意呢?”以問止問,轉移話題。
“人家打首飾,都講究款式漂亮,質地上乘,你怎么就有那么多與眾不同的要求?”
“人有性格,當然東西也要有性格了。”
“撲哧!你就是太有性格了。”
“彼此彼此。”
我一邊閑扯,一邊欣賞阮大的新作品,真不愧是東陽國頂尖的鐵匠,打造的東西件件是精品。
“我回家了,出來久了,家里人要惦記了。”
“想我了就來,不想我也要來。”人有性格,表達思念的方式也別出心裁。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意氣風發,事業一帆風順,家庭幸福美滿,和師傅也亦師亦友,還有阮大這個忘年交,疼寵我的師兄,幸福的感覺盈滿身心。
回到家,娘親不在家,有點奇怪,早上出門前娘親還沒說要出門,只怕是突然發現家里缺了東西,出門購物去了。
我喜孜孜地拿出手鐲,小心地將各種毒藥按毒性深淺的順序放進其中一只手鐲的小格子里,將對應的解藥按照相同的順序放進另一只手鐲里。終于,大功告成!我重新揣回袖袋,只等娘親回來把這份遲來的新年禮物送給她。
午飯做好,娘親還沒回來,難道藥房有事把娘親叫走了?嗯,那我吃完午飯也去藥房看看。
到藥房轉了一圈,沒有娘親的身影,問藥房的人,都說今天娘親沒來過,咦,這就奇怪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不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我在花城大街小巷里轉悠,將娘親有可能去的地方轉遍了也沒有發現,我有些失落地走在回路府的路上,希望娘親已經回到家了。走到一個僻靜的巷子里,突然“風緊,扯呼!”四個大字刺疼了我的眼睛。那是簡體字,當初娘親教我認字的時候我教給娘親的,這四個字也是我和娘親約好的危險信號。
娘親遇到大麻煩了!
這是我們娘倆預先演練過的危險情況之一,即使落到敵人手里,受盡各種摧殘,也要盡量為對方拖延時間,爭取安全轉移。
我第一時間回到蕭府,取出爹爹留下的簪子和錢莊取錢的印信,快速變妝成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廝模樣。隨即到各個錢莊,取出全部存銀,共計兩千四百八十九萬兩白銀,及時趕在城門關門前從西門出城,消失無蹤。
七年來,所有賺的錢,娘親都定時從各個合作伙伴匯入的帳戶中取出,用不同的名字存入各個錢莊,到今天已經是一筆巨款。為了攜帶和使用方便,我提取時大部分是黃金票值,另有五千兩是從一千到一百兩面值不等的小金額銀票。
出了城門,我不辨方向,機械地邁動腳步,直到精疲力竭,頹然倒在地上。
突來的撞擊讓我驚醒過來,我掃一眼四周,路上空無一人,不禁苦笑,都什么時候了,還在乎自己的失態是否有人看到。凝神靜聽,周邊并沒有可疑之人。
我慢慢冷靜下來,情況不明,現在還不能確定就一定是當年追殺我們娘倆的人,也有可能是剛剛打過交道的終極樓的人,還有可能是嫉妒平價藥房的同行,甚至,甚至還有可能是師傅,像令弧沖的師傅岳不群一樣偽君子般的師傅……不,不能再瞎想了,希望只是娘親判斷錯誤才給了我危險信號。明天再回城里去,還要再觀察觀察。
打定了主意,我將衣服弄臟,讓自己看起來很狼狽。然后找到一戶農家,直言被壞人欺負了,請求借宿一夜,再借件莊稼人的衣服穿。農家夫婦很樸實,熱情地招呼趕快進來休息,拿來了干凈的衣服讓我換上,很快又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飯食,我邊吃邊一個勁地表示感謝。農家的小孩躲在門后,伸出半個腦袋盯著我手里的吃食,吧噠著小嘴,看來,農家夫婦倆拿出了家中自己孩子也很少吃的好食物。
靜下心來,一夜好睡。天剛亮我就醒了,有心事,睡不長。我放下一錠銀子在枕頭上,悄悄離開了。
我扮成進城找工作的農家男孩,仔細觀察了路府、藥房和蕭府,甚至錢莊,沒有任何動靜。第一天沒有任何收獲。第二天,第三天也同樣如此。
此時平價藥房已經炸開了鍋,正式前來商談加盟事宜的第二批共十九撥人已經全部到達花城,可是卻找不到娘親和我,師傅就更不用說了,原本就是行蹤不定的人。路仁嘏更是從頭到尾沒露過面。一時間謠言四起,有說卷款潛逃的,有說治死了人的,有說藥材摻假的,有說平價藥房開不下去的……可能是嫉妒的同行中人散播的,可是我根本就顧不上這些了,腦中想的只有娘親的安危。
我不死心,第四天,我扮成外地來花城游歷的人,住進了一家客棧,準備了一些行頭。到了晚上,我換上黑色的夜行衣直奔三皇子府。一直關注路仁嘏的那幾個人不可能聽到了這些消息沒有動作,他們有足夠的人力,又在明處,一定比我打探的消息多而且準確。
沒來過三皇子府,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書房。我凝神屏息來到屋頂,果然三皇子和寧勿缺、白卓懷都在,而且正在討論我關心的話題。
“全城進行的搜查今天上午全部結束了,從搜查結果來看,全城共有三百八十七戶空宅,其中有二十三戶在二月初四這天人去樓空。值得注意的是一個巧合:神醫三人入住路府的那天也是蕭府之人失去蹤跡的日子,而且到現在也沒有回來。我馬上又派人打聽,終于了解到,蕭府主人早就搬走,現在住的是蕭家遠親蕭花氏母子。兒子出外學藝剛回來,還帶回來一個中年男人,有人看見那男人肖似仁心神醫。那蕭家母子除了與蕭家嫁給花城原總捕頭的大女兒有所來往之外,從不與人交往,住了這么多年,都沒有人知道那母子倆姓甚名誰,很是神秘。依我看,這蕭氏母子很有可能就是路仁嘏父子,同時也是寧強父子。”
白卓懷真是太厲害了,居然從這雜亂無章的數據中抽絲剝繭般將問題分析得一清二楚,好象他原本就知道真相一般。
“怎么可能會這樣?那路父是個婦人?晨光,你相信嗎?下午接到卓的通知,我著人調來了蕭氏母子的戶籍,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蕭家的遠房親戚,年齡倒是與我們當初認識小路時的大小相符,但是他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原本的身份做同樣的事,有什么值得掩藏的呢?”寧勿缺有些不敢相信,不能理解。
“搞不好連蕭氏母子的身份都是假的,別忘了那蕭家大女兒嫁的可是總捕頭,做一個假戶籍不過是舉手之勞。”三皇子話不多,卻一針見血。
白卓懷贊同地點點頭,繼續說道:“奇怪的是藥房的人最后見到寧善時,他在打聽父親的行蹤,看來他們二人不是同時失蹤的。”
寧勿缺從不敢相信中回過神來,分析道:“難道他們不遺余力地掩飾身份,是為了躲避仇家?現在有一個失蹤了,另一個就換了個身份又逃了,那等精妙的易容術可只有當年武林第一世家即墨世家才有。”
三皇子點點頭:“這就可以理解了。當年即墨世家一夜被滅門,但清點尸體時發現少了一子,但是這么多年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小路母子極有可能就是即墨家子孫,說不定當年逃出的那個兒子已經被殺,這母子倆只怕已經是驚弓之鳥……”三皇子神色黯然,聲音越來越小。
寧勿缺和白卓懷也表情有些沉重地默不吭聲。
我在房頂上驚得直冒冷汗,我和娘親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掩飾在這些人眼中如此經不起推敲,那我們的行蹤是不是早就被當年追殺我們的人發現了?我真的不敢想象。
“對了,據報告最近花城來了不少皇家侍衛,已經五六天了,到現在還沒跟我們聯系,只是全城到處走動,今天下午已經撤走了一半,不知道在秘密辦什么事?”白卓懷開始下一個議題。
我卻驚得手一緊,一塊屋瓦在我手中悄無聲息地被捏得粉碎,粉末掉到了房中。
“誰?”
一聲呼喝將我驚醒,四周十數名侍衛向書房集中,我快速躍起,輕松幾個飛縱將追來的人甩開。遠遠地還能聽到“是個小孩!”的叫聲。
回到客棧,我拿上行李徑直出了城。這回我是徹底死心了,一定是當年追殺我們的人擄走了娘親。娘親,娘親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狂奔到一片樹林當中,確認無人跟來,我躍上一棵大樹,雙手緊緊抱著膝蓋,整個人縮得小得不能再小,渾身顫抖。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娘親充滿親情的無私關懷中,在師傅充滿恩情的無言支持中,在自己刻意的不斷忙碌中,幾乎已經可以忘卻了前世失去親密愛人的傷痛。為什么?老天爺,這是為什么?讓我剛剛獲得一點點幸福就又一次殘忍地奪走,任我一身過人本領,任我賺得家財萬貫,任我名聲如日中天,任我低調無欲無求!
這就是我的命嗎?曾經擁有過的所有的短暫的幸福,都只是為了有朝一日晴天霹靂般,從我身邊統統奪走,讓我痛得死去活來,讓我痛得心如刀割,讓我痛得肝腸寸斷,讓我痛得泣血漣如。
又或者,我是災星?所有我親近的人都會遭遇不幸,早早離世?就象老公,就象娘親。
明明初來這異世我就已經做過心理建設,不能有任何讓人利用親近之人要挾自己的機會,為什么?為什么要喜歡上娘親?為什么要喜歡上師傅和師兄?如果不曾擁有,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
永別了,所有曾經相處過的任何人以及所有的回憶。
從此,我再不要相信任何人,親近任何人,依賴任何人,愛上任何人,友情、恩情、親情、愛情,所有感情統統滾一邊去吧。
從此,我只會孤身一人,獨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