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菜了,伙計報菜名的聲音如花一般清爽宜人:菊花鱸魚,桂花干貝,玉蘭魚片,茉莉雞脯,肉質牡丹,蓮花爆肉,芋花燒茄,槐花豆腐,梔子花湯。全是悠然居的招牌菜。最后還上了密汁玫瑰和梅花雪糕兩種糕點。
二皇子的存在造成沉悶的氛圍,大家都似謹守“食不言”之古訓,默默地吃飯。任之越更是倍感無聊,剛才就已經吃飽,現在只能望菜興嘆,間三間四地挑幾朵花嘗嘗,嗯,還不錯。
二皇子扒了三兩口,終是耐不住,也許也感覺到自己的到來影響了原來的和諧:“這樣吃飯太無趣了,行個酒令吧。”
任之越第一個發言:“小民才疏學淺,就不獻丑了。”明知道我不能喝酒,還要行酒令,不擺明了要我出丑么?這個東陽晨星怎么就喜歡揪住我的弱點不放呢?
“你不是醫術高明,武功超群么,還縱橫商海,收養孤兒,仁義之名日上,這樣也叫才疏學淺,那我們成什么了?”本皇子就不信你沒有弱點,本皇子就沒有能超過你的地方。
任之越耐著性子解釋了一句:“小民只對活命之技、謀生之術感興趣。”
“不行,本來人就不多,不準退出,大不了喝三杯,何況你任之越才名遠揚,就不要推脫了。”東陽晨星當任之越故意和自己作對,語氣霸道起來。
任之越不再說話,懶得和東陽晨星這種人說話,說了也白說,還不如不說。
很不幸,第一個酒令就行到了任之越頭上,抽的簽上只有三個字:“歌,夕陽。”
還好,是自己最擅長的。不過,要和夕陽有關……
準備好五碗水,任之越也找到了自己想唱的歌: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不去想他人擁有美麗的太陽,我看見每天的夕陽也會很向往,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給我希望,我終于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追逐的希望吶喊多嘹亮,我終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哪里會有風就飛多遠吧,隱形的翅膀讓夢恒久比天長,留一個愿望讓自己想象。
敲擊聲或清脆或沉郁,歌聲時而傷凄時而清越,歌詞更是扣人心弦。
音樂聲停止了,雅間里一片靜寂。怎樣的經歷,怎樣的徬徨,怎樣的掙扎,怎樣的堅強才會有今天的任之越,讓人不能不疼之入骨,不能不憐惜在心。
“哼,無病呻瑩(同音字,非錯別字)!”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
毫無疑問,這個可惡的聲音來自東陽晨星。
“這就叫無病呻瑩(同音字,非錯別字)?真是沒經歷過人間疾苦,在溫柔鄉中長大的。”任之越不再內斂,反唇相譏,“給你來首更頹廢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隨著喑啞的聲音緩緩念出這首詞,北唐岳海再也忍不住,將任之越摟進懷中:“之越,把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吧,往前看,沒有了親人,還會有兄弟,還會有朋友,還可以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不要,再也不要了,有了還會再失去,那種痛再也不想經歷了,還不如從來就沒有。不曾擁有,也就無所謂失去。”任之越沒有絲毫猶豫地脫口而出,顯然早已再三思索過,而且對自己的決定堅信不疑。
輕輕推開北唐岳海,任之越來到窗邊,只留下四個面面相覷的大男人。
真是良辰美景:皓月當空,湖天一碧,金風送爽,水月相融,不知今夕何夕。湖面上彌漫著薄煙淡霧,沒有了白天的喧嘩和嘈雜,剩下的只有舒適、安靜和美麗,令人無限神往。
可是桌邊的四個男人卻眼中無景,只有那個瘦小的身體不僅入了眼,更入了心。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進那個人的心。
不要兄弟,不要朋友,不要家人,這是一條怎樣孤寂的路,這對任之越今后漫長的人生意味著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北唐岳海終是忍耐不住,想起身上前,卻被東陽晨光攔住:“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這一刻,四個人的心一樣的齊:一定要讓任之越走出這個認知誤區,放開心胸,有朝一日,能夠坦然地接受他們兄弟般的關懷,能夠釋懷去體會、接受幸福。
“咚咚咚。”又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同時還有一個急切的聲音響起,“清嵐兄,我是明志,可以進來么?”
何清嵐急步上前,打開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這么著急。”
“剛才是誰在奏樂?”一臉焦急的柏明志沖進來,想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本來聽到樂聲就要過來的,剛才我有事耽擱了,怎么,人走了?”還以為能見到師弟,好失望。
“怎么?認識那個人?”東陽晨星既有多了一個同盟軍的興奮,又有多一個人分享任之越友情的不快,更有此人知曉任之越底細的期盼:會不會因此知道他如此頹廢的因由?
“我還以為是我師弟在奏樂。”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何清嵐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奏樂之人便是你師弟?”
“你們誰聽過用裝有不等量水的碗來奏樂的?迄今為止,我只聽到我師弟是這種方式奏樂的。”
沒錯,四個人剛才只注意了歌詞的悲戚,只注意了任之越的心境,并沒有過多關注奏樂的方式,畢竟,任之越的新奇玩意兒太多了。
“喔,照你這么說,我就是你師弟了?”任之越暗罵自己不夠小心,京都是大,但是不見得兩個人就不會有碰到一起的時候,盡管自己忍了又忍,從來不去師兄的藥房。很明顯,今天就是這個例外,巧而又巧的是,今天自己還用水碗演奏了,太引人注目了,太不應該了,“想不到我無意之中敲著玩,竟成了奏樂了,真是不能不佩服自己。”兩年半不見,十七歲的師兄不再是初見時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也不再是當年東陵城離別之時稚氣未脫的英姿少年,竟已完全長大成人,頎長挺拔,朗逸潤澈,沉穩內斂。
四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任之越和柏明志身上,尤其是臉部表情,尤其是眼神,不放過任何可能透露情緒的反應。任之越對自己的易容術很有信心,連寒都差點沒有認出來,師兄更不可能了,所以任之越相當放松。
柏明志卻緊緊地盯著任之越,上下打量,師傅說過師弟的易容術相當高明,可是這個人和師弟差太遠了:“不,你不是,我師弟有這世上最溫暖、最燦爛的笑容,你不是。”眼前之人太冷了,那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冷意,不是平淡的表情可以掩蓋的。易容術再厲害,不可能將人的氣質變得如此徹底。
四個人聞言露出了相當失望的神情,弘廣大陸是相當尊師重教的,一般不會有人不認師長。雖然任之越是這樣做了,四個人卻都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只是任之越的心理問題,希望柏明志能認出這就是他的師弟。可是現在這僅存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任之越的真實來歷還是一個謎,這也意味著要解開他的心結要花費更多的心思。
東陽晨光還不放棄:“你急著找師弟有什么事么?你師弟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們也可以幫忙找的。”嘴里問著柏明志,眼睛卻盯著任之越。
“師傅說師弟很有可能就在京都,要我遇到師弟的話一定要告訴師弟,報仇雪恨若勢在必行,切不可傷及無辜。”柏明志還陷在失望的情緒當中,沒有意識到這并不是可以當眾說出的話,沒有意識到這會給師弟帶來怎樣的麻煩,“我本以為他只是性格所致,玩命地學醫練武,卻不知道他只是為了能活命、能謀生而已。”
活命、謀生,這不就是剛剛之越說過的話么?
看著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任之越輕聲道:“是啊,能活命,能生存,這是每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最基本的愿望。二皇子殿下,又多了一個和小民相似境遇的人,你還能說這是無病呻瑩(同音字,非錯別字)么?”
久未出聲的北唐岳海突然拋出一個重磅炸彈:“怎么認師弟不是看容貌,而是看笑容?你們不是曾經朝夕相處么?”
本就極度懷疑的東陽晨星聞言更想試探任之越的武功家底,倏地施展拳腳出其不意地襲向任之越,任之越反應相當迅疾,于東陽晨星身形中立時判斷出受傷部位,側身避開攻擊,一掌擊向東陽晨星的受傷之處,逼得東陽晨星不得不速退。看來這傷不輕,比起藏書閣那日,動作滯慢了稍許,而這稍許功夫,對高手來說就是致命的弱點。
這一擊,也讓東陽晨星徹底明了任之越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藏書閣能贏,昨晚能贏,都不是僥幸,而是實力,而且不是全部的實力。任之越,你太讓本皇子驚訝了。
電光閃爍之間,東陽晨星和任之越的過招已經結束,柏明志仍是搖頭:“師弟的武功都是我代師傳授的,完全不一樣。不用再試了,不是,不是啊。”
柏明志走了,也仿佛帶走了剛才引起的波瀾,雅間里的五人均各有心思,默不出聲。
最后,還是何清嵐結束了沉默:“明天的賞花詩會,在座的都會去吧?”
“去,當然都去,今天的酒令還沒行完呢,明天繼續。”東陽晨星打斷了何清嵐未說完的話,“九王子,任之越,走吧,本皇子親自送你們回去。”
“不敢當,回家的路小民還是認得,二皇子殿下送岳海回驛館就好了。”對東陽晨星,任之越是避之唯恐不及。
二皇子殿下?岳海?這么明顯區別的稱呼又一次讓東陽晨星心火熾燃:“本皇子就這么不招人待見,嗯,任之越?”
“小民豈敢,在座各位都是位高權重之輩,要小民往東,小民絕不敢往西。似小民般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怎么敢不待見堂堂東陽國二皇子殿下。”任之越對上專喜為難自己的東陽晨星就氣不打一處來,話說得雖然有禮之至,可就是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遠感。
“我與之越以朋友相交,又豈可拘泥于身份、稱呼。既然二皇子如此有誠意相送,便就此起程吧,時間也不早了。”之越,我本是想送你回家,可是你既然不喜這個二皇子,那我就把他拉走吧。
“我會送之越回去的,你們放心走吧。”何清嵐很是高興,這下沒人和自己爭了,“之越,就是要稍等片刻,我還有點事交待一下。”
“無妨,你先去忙吧。”不用再和那個東陽晨星打交道,心情一下子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