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喳——!”
小皇帝金口一開,趙秉正大人莫敢不從。
他站起身來向外擺一擺手,幾個掌刑太監(jiān)惡狠狠地走過來,拖了吳良輔便走。
看到那廝在被拖走時嚇得像木頭人一般呆滯,小玄子頓時笑得合不攏嘴,發(fā)辮輕甩,威風凜凜地扭過身來,睿智生輝的眼睛抬起,略有深意地凝視著我,仿佛在用眼神告訴我,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獨立掌權(quán)了,懂得賞罰懲惡。
唇角抿起,我心中失笑,總覺得他的笑容帶著幾分天真的孩子氣,然,卻也回望著他,兩眼崇拜的朝他豎起大拇指。我呼延青兒向來有成人之美的氣魄。
小玄子微愣,漂亮的眉毛輕輕一鎖,似乎不明白我這個手勢是什么意思,他踱了幾步傾身貼近我,正待耳語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趙秉正愣在一旁不動,于是轉(zhuǎn)頭厲聲道:“你還不去監(jiān)刑,杵在這里做什么?”
趙秉正的額頭有虛汗,趕忙又跪下,聲音低顫著問:“啟奏萬歲爺,廷杖多少?”
小皇帝倒吸一口氣,不耐煩地玉袖一揮:“只管打就是了,別再多嘴!”
打到三十來下,那吳良輔已是皮開肉綻,實在受不了了,扯著嗓子嚎叫:“鰲中堂,干爹啊!快來救我吧!兒臣要被打死了!”
我笑瞇瞇地告訴小玄子,豎起大拇指的意思就表示:你真棒,好樣的,干得不錯!
小皇帝會晤過來,點點頭,眼睛里頓時璨亮如星,一瞬不瞬地瞅著我:“有趣。”他神情悠閑地剛低語一句,卻聽到外頭那吳良輔痛苦中叫饒,竟喊的是“鰲中堂”而不是“萬歲爺饒命”,登時火冒三丈,臉上的笑意如疾風掃落葉一般飛閃即逝,手捏腰際的青色玉佩微微側(cè)身,他轉(zhuǎn)頭對著外頭永巷口大聲叫道:“打,打!別說是你干爹,就是親爹來了也救不了你。”
話音剛落,板聲已停了,人也不再叫了。
趙秉正大人跑過來復旨:“萬歲爺,那吳良輔已暈死過去了。”
小皇帝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線,晶亮的眼眸一閃一聚,眉宇間的神情有些令人琢磨不透,他隨意地瞥我一眼,然后看向身旁默不作聲的蘇茉兒。
蘇茉兒姐姐秀外惠中,伶俐聰明,當然明白小主子意欲何為,她以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點了點頭,說道:“皇上只管法辦了他,像方才那些多余的話倒不必多說。”
趙秉正額頭大汗淋漓,卻似有點沉不住氣,上前說道:“皇上!打得不行了,罷手了吧。”
小皇帝神情冷冽,淡淡一笑,揚眉:“你別管,有朕呢!打,接著打,打死那個臭玩藝兒!”
趙秉正無奈地嘆息,然圣命難為,快步跑到了外頭,看吳良輔時,那廝已悠悠地醒了過來。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趙秉正走上前對吳良輔拱拱手,顫聲說道:“吳公公,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萬歲爺今兒個是要您的命,現(xiàn)下又沒有人能來救您。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們下手利索一點兒,包您少吃苦頭。您有什么話倒不妨對小人說說。”
吳良輔知道大限已到,橫豎是死,閉著眼趴在地下點了點頭,斷斷續(xù)續(xù)說:“轉(zhuǎn)告我……干爹……說我死……得冤……我是為他……”趙秉正不等他說完,閉下眼睛一揮手,一個太監(jiān)舉起板子照腦后狠劈一板。吳良輔一聲怪叫,吐出一口鮮血,腿蹬了幾蹬,便嗚呼哀哉了。
“哼,鰲拜這廝殺了朕的心腹侍衛(wèi),以為朕拿他沒辦法吧!朕這回殺了他的干兒子吳良輔以儆效尤,也算是滅一滅他的威風,給九泉之下的倭赫和飛揚古父子一個交待。”
小皇帝冷哼一聲,這才覺得心中郁氣稍平,起身欲歸,忽然一個小太監(jiān)神色匆匆地走來啟奏:“鰲中堂遞牌子要見圣上。”
“不見!”小玄子沉吟著回了一聲,轉(zhuǎn)身吩咐曹子清:“你還不去索府傳太皇太后懿旨!”
“喳——!”曹子清恍然大悟,單腿著地打了個千,急急起身,欲退下去。
“等一下!”這回,急急開口說話的人是我,神色倉促而慘白。
曹子清小心翼翼地頓住腳步,迷惑不解地等著這位小格格稟明意圖。
我看他一眼,然后輕快地轉(zhuǎn)身,彎下腰去,向小皇帝淡靜地作揖。
“皇上,芳兒聽聞瑪父病了,心里掛念,想早些回府去。”
昨兒才剛?cè)雽m,今一早就請辭,難免太過于突兀。
“什么?”小玄子臉色一白,盯住我,驚愕地囈語。
沉默,沉默,一直沉默。
有風淡淡地從我們的視線中穿過,涼涼的,白玉雕欄上泛起了沉靜冷郁的光澤。
其實昨夜在慈寧宮就寢的一晚上,我想通了很多事情。這里并不適合我。
溫婉地低垂著眼簾,維持著宮廷禮儀,我沉默了半響,穩(wěn)住了神志,又低低補充了一句,“懇請皇上,讓芳兒早些回索府去。”
見我去意已決。
“也罷,朕也不可能強留于你......”小玄子愣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蹙眉,倒是爽快地笑著答應了,然聲音仍是低低,似強行克制著什么翻騰的情緒,頓了一下,才勉力說完:“皇額奶那邊,朕替你扛著,你這就隨子清一道回去吧!他是大內(nèi)的六等侍衛(wèi),由他護送,朕倒也放心。”聲音輕輕的,沒有一絲情緒波動,說完,不等我謝恩,他已轉(zhuǎn)身離去。
“謝皇上恩典!”
我眼眶一熱,心中悲喜交加,聲音瑟瑟顫抖著,卻也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
出了宮門。
幾個小太監(jiān)迎上來說,馬車已經(jīng)備好。
侍衛(wèi)曹子清不說話,跨上了一匹侍衛(wèi)牽過來的駿馬,撥轉(zhuǎn)了馬頭,等著我。
跪在地上給我作腳踏子的小太監(jiān)不過十一二歲,一臉稚氣。
我盯著他那狹小的背脊,可這腳是怎么也不愿踏到他背上去。
僵持中,輕嘆一聲,索性繞開他的背,縱身一躍就跳上馬車去了。
小太監(jiān)聞聲,詫異地抬起眼睛來,臉色雪撲撲的,見我撩開車簾,沖他點頭微笑,竟然慌忙低下頭去,以為犯了大不敬的罪過,直直跪了下去。
宮廷啊!!遠遠比想象中的復雜陰暗。我還是喜歡過無憂無慮、不受束縛的日子。
心中惆悵若失,我卻也不想多做停留,放下簾子,徑自吩咐馬夫:“走吧!”
紅墻綠瓦、姹紫嫣紅、瓊樓玉宇、靜靜地向后閃去。
坐在搖晃的馬車內(nèi),窗外有絲絲縷縷的冷風穿透清香的樹葉吹在了我的臉上。
靜靜回望那漸行漸遠的宮門,不知出于何種情感,我的淚水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初入皇宮時的興奮和好奇心煙消云散,心底沒有了留戀,有的竟是一絲迷惘和疼忍。
也許我注定不屬于這個時空,一個局外人,不能有過多的情感參透進去,這樣想抽身也快。
——
宮廷里發(fā)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快就在人們的茶余飯后中逐漸淡忘了。
負責內(nèi)廷起居的官員仍照著老規(guī)矩,一本正經(jīng)地做著表面文章:
康熙三年、四月。鰲拜奏內(nèi)大臣費揚古之子侍衛(wèi)倭赫擅騎御馬,費揚古怨,被籍家棄市;上誅太監(jiān)吳良輔于月華門……
當時只有極少數(shù)細心人才把它記在心里,思考其中的奧秘。
——
轉(zhuǎn)眼間,回到索府已將近兩個月。
清晨天蒙蒙亮,我起了個大早,去了灶房,蹲在鍋臺間,點火,為爺爺熬藥。
索尼大人的病情每況愈下,眼看著身子越來越清減,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一個接著一個的來,望聞問切,開了無數(shù)藥方,卻不見起色。
藥壺里濃烈的湯藥冒著刺鼻的氣息,泊泊地向上吐著泡泡。
我單手托腮,坐在小凳子上,無聊地玩弄著手中的羽扇。
蝶衣走了進來,咋咋呼呼地沖到我耳邊大喊:“恭喜格格,賀喜格格!”說完,歡天喜地地跪了下去,向我磕頭。
我莫名其妙地扁著嘴,一頭霧水地瞪這個死丫頭一眼,不明白這喜從何來。
“格格,奴婢方才聽到了貝勒爺和老太公的對話,他們說,昨天議政的時候,太皇太后有意想要冊封你為大清的皇后呢?”
“皇后......?”我木訥地笑了笑,點點頭,卻瞬間瞪圓了眼珠子,臉色驚得蒼白,忙問:“你說什么呢?”我抓住蝶衣的肩膀,一陣猛烈的搖晃,神色驚駭。
“是真的,貝勒爺還說,要不是蘇克薩哈掣肘,說什么年庚不對,太皇太后當堂就宣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溜煙地站起身來,一溜煙地跑出了煙熏繚繞的灶房。
庭院中,我跑著跑著卻停了下來,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心底布滿了江濤海浪。
雖然我也知道古時女子出嫁很早,可是書上不是說一般都要過了十五及笄才談婚論嫁的嗎?
再說了!小皇帝才多大啊!要娶的人竟然是我,我當他姐姐還綽綽有余么。
不對,我轉(zhuǎn)念一想,忽然想起小皇帝要娶的應該是赫舍里.芳兒。
唉,束縛在這個十一歲小女孩的身軀內(nèi),我快郁悶死了,一點也不快活。
離開這個時空的決心就是在此時此刻定下了。
不管怎樣,我都要試一試,既然能莫名其妙地穿越過來,也應該也能穿回去,就賭上一把。
閨房內(nèi),我有模有樣地做著女工,話題繞了好大一圈子,外加一碟子點心,才從蝶衣口中套問出了當初赫舍里.芳兒跌落的那個山崖在哪兒?
夜半三更時,穿著黑色的緊身夜行衣,拿著連日從家丁手里搜刮來的旋鉤和長繩,我偷偷摸摸地出了閨房,穿過了寂靜無人的花園和長亭,跑到了后院那一面矮墻跟前。
嘿咻嘿咻。
從心底為自己打了打氣。
深吸氣,再深吸氣。
仰起頭,手臂用力向上一揮,長繩脫手而去,金鉤牢牢地鉤在了墻外的一顆梧桐大樹上。
歐耶,成功了。
我心中竊喜,原地蹦跳兩下。
可是就在我悠哉游哉地抓緊了長繩,蹬著墻壁,咬緊嘴唇,身子一點一點吃力地上移的時候。
意外的。
有鮮艷的火把明明晃晃地映照在了我的臉上。
我心底一怔,不經(jīng)意地身子顫抖著,抬起手狼狽地遮擋著那突兀而來、過于刺眼的紅色光芒。
“哪里來的毛賊,盡敢私闖索府,還不快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聲音雄壯粗狂,冷得像一把陰冷的寒刀,震得我身子一麻。
“砰——!”手指一松,我絕望的、一股腦的從半空中重重摔落了下來。
雜草堆中,我疼得呲牙咧嘴,費力地揉了揉屁股,剛剛用雙肘撐起身子來。
“嘩啦啦......”遠遠的,索府的家丁和門衛(wèi)已經(jīng)出動了。
不到片刻的時間。
數(shù)十把寒光熠閃的兵刃齊刷刷地對準了我。
腦袋后縮著,我慘白著小臉,嘴巴傷心地抿成一條線,嚶嚶地哭泣出聲。
黃白色的火把將索府的后院照得亮如白晝。
當然,很快的,就有人認出了是我。
“驚擾了格格,奴才罪該萬死!”
手中的火把悠悠晃動著,火焰形如鬼魅,門衛(wèi)們劈里啪啦的衣襟一撩,跪了一地。
當我又是掙扎、又是喊叫,被七八個硬漢又恭敬又粗魯?shù)刈У搅舜筇脙?nèi)時。
赫舍里.芳兒的阿瑪,額娘,還有叔叔索額圖都已經(jīng)原地佇立著,那陣勢就好像審犯人一樣。
“我不是赫舍里.芳兒,你們認錯人了,我自己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真的不是赫舍里.芳兒,我也不是索府的小格格,我根本就不是這個時空的人,你們讓我走。”
在他們發(fā)怒或發(fā)話之前,我跺著腳,原地轉(zhuǎn)圈,像連珠炮似的喊出了我壓抑已久的話語。
說完了,我雙手扶著膝蓋,彎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可是,就在我自認為我說得很清楚,也很明白時,堂下站立的數(shù)人相視一眼,深深地嘆息一口,充滿同情和憐惜的目光可憐兮兮地鎖定了我。
“你們......”我翻了翻白眼,快要發(fā)瘋了。
“芳兒.....?”福晉走了過來,輕輕抱住了我,手指輕捋著我腦后的長發(fā),像安撫一個不懂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語音柔柔的,夾雜著哭腔:“額娘沒有照顧好你,你墜下山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額娘真的很心痛,但是你放心,額娘一定會請來最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你的病,你要乖乖地聽話!一定要聽話。”
“什么?”我腦海里一陣空白,嘴唇哆嗦了兩下,險些昏厥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被嚴令呆在府里養(yǎng)病,哪兒也不許去,看守我的丫頭老媽子一大堆,即使我發(fā)起脾氣來,亂砸東西,叫嚷著要出門,也沒人敢違令放我出去。
直到半個月后。
一大清早。
房門外有丫鬟們唧唧喳喳的談笑聲傳到了我睡意朦朧的耳朵里。
三天后,小皇帝御駕出宮,要去南苑打獵。
我從熱烘烘的被窩里鉆出來,一拍床榻,撲下了床,兩三步?jīng)_到了桌前。
揭開了硯臺,滴幾滴茶水,研磨了一番。
我顫顫巍巍地拿起了毛筆,眉心別扭地皺緊,遲疑了半天才落下筆去。
說實話,我的毛筆字寫得實在不是一般的爛。
上小學的時候,每每被老師和學生嘲笑。
可如今,我雖是硬著頭皮上了,卻不知怎的,下筆卻分外流利通暢,仿佛風推神助一般,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一篇雋永秀致的小楷文已落成。
蝶衣端著水盆進來為我梳妝打扮時,我神秘兮兮地將這封信塞到了她手上,希望她能交到圖公公的手上,越快越好。
那丫頭吱吱唔唔地推搪了半天,才悻悻地點頭答應。
可是我剛剛坐下身去,還沒來得把心放回肚子里,那笨丫頭又推門進來了。
“格格,這樣行不通的,萬一被福晉和老爺知道了,他們會打死我的。”
“你怕什么,出了事我頂著呢!”我氣急之下,火大地拍了桌子。
蝶衣嚇得渾身哆嗦,上前兩步,跪在了我面前,開始訴苦:“格格不要動怒,奴婢倒是有一個好的主意能幫格格逃出府去,不知道格格愿不愿意試一下?”
我沒好氣地喝了一碗涼茶,心中失笑道,這丫頭還懂得拐彎抹角。
“有什么好主意快說啊!”上前一步,我又疼又怒地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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