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鬧劇過后,老佛爺擺了擺手笑著遣散眾人,說經不起這幫孩子折騰了,便領著蘇茉兒姐姐回慈寧宮去了,只是走之前,她還囑托小皇帝要好生招待我和東珠格格。
乾清宮內恢復了一片幽靜的氛圍,小皇帝恭送祖母到了殿門外。臨行前,蘇茉兒姐姐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瞪了一眼小皇帝:“調皮——!”她嬌嗔了一句,扭頭便走。
小皇帝只是笑不說話,目送著祖母和蘇嬤嬤的身影走遠,他單手負后,這才悵然地吁出一口氣來。
冬暖閣內。
我杵在原地沒動,東珠格格本來想隨老佛爺一起去,看見我沒動,她便止住了腳步,回過身來看住我,似乎很奇怪我為什么不走。
時間一分一秒往后走。
我被她瞪得沒轍了,也只好稀里糊涂地笑了笑,漫不經心的撥動雙腿,走出了冬暖閣。
扁起嘴巴向上呵氣,我剛繞過了屏風,就與撩帳進來的小皇帝打了個照面,兩人都驚了一下,隨即都沒說話,仿佛觸電了一般,只是呆呆地看著對方。
我怔怔地僵住了。
下一刻,卻看到小皇帝咧嘴笑了,笑容如窗外的陽光般燦爛炫目。
俊眉高高挑起,他將溫煦的視線悠悠地移開,色瞇瞇的望向我身后的人。
“你是?”
見小皇帝問話,東珠格格眼神驚顫匆忙施禮,溫婉笑道:“回皇上,奴婢名叫東珠。”她的聲音怯怯的,很好聽,有些嬌羞。
“東珠?”小皇帝饒有興趣地翹了翹唇角,眼神潛移變幻,他淡淡地笑著,繼而輕輕斜睨著紐祜祿氏:“你是遏必隆的女兒?”語調平平,不含情緒。
“是。”聲音幾不可聞。
“好,我記住了。”小皇帝婉約地點頭,頓了頓,探了探手指,又夾雜著一絲欣賞的贊嘆道:“今兒這身打扮不錯,衣服還有發式都很好看,嬌而不魅,清麗脫俗,朕倒是喜歡的。”說這話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的目光不懷好意的、甚至是得意洋洋的瞟了我一眼。
我沒好氣地呲了呲牙,翻著白眼瞪他,討厭看到他這副輕浮的樣子。
我今兒也是特意打扮了才來見他的,他怎么都不夸我呢!虧我早上照鏡子時還自我感覺良好呢!我低下頭去,很小聲很小聲地在心里嘀咕著,沒意識到自己內心竟然這么不滿和焦躁。
然后,我又聽到了小皇帝喜怒莫測的聲音。
“既然是第一次進宮,東珠格格對這皇宮里的一切應該是好奇的,朕帶你去御花園溜溜吧?”
“啊!”東珠格格受寵若驚地笑著,她無意識地聳了聳肩膀,目光明亮,樣子更加純真嬌美。
兩個人開始肆無忌憚的眉目傳情。
小皇帝唇角帶笑地看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就喜歡看她戰戰兢兢,柔柔順順的樣子。
紐祜祿。東珠被萬歲爺瞅得渾身有些不自在,她只是稍稍跟他對視了一會兒,便羞紅了臉蛋,手中的帕子在衣襟前扭得像麻花,神態更加嬌憨可愛了。
我被當成了空氣,不對,應該是柱子,明明站在旁邊,卻視而不見。
小皇帝歪揚著腦袋,神色忽然有些令人琢磨不透,他玩世不恭地笑著,轉身大步往外走。東珠格格微微發怔,娉婷地跟在他的身后,雙目隱約含情,小碎步邁得要多優雅就有多優雅。
從來沒有人可以這么無視我,不是,是這么明目張膽地無視我。
我覺得我的大腦懵住了,冰涼的四肢也不聽使喚了,肺部因為熱涌的氣流快要炸開了。
小皇帝微風凜凜地擦肩而過。我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只看到了他俊挺的下巴。
在身形交錯的一霎那,他頓住腳步,笑謔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甩頭走過。
我驚疑地眨眨眼,手指無意識地在空氣中亂抓,忽然手心一實,竟然抓到了幾個粘糊糊的東西。
我屏住呼吸扭頭大望,手指抓到的不是別的,只是桌角上碟子里的一把桂花糕點。
撈緊手中的糕點,我咬了咬下嘴唇,就想照準小皇帝的后腦勺扔過去,可是,那樣惡劣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終究沒那個膽量,只得悶悶地咽下一口氣,在他的身影消失后,追幾步上前,將手中的糕點歇斯底里地砸了過去。
各色糕點被淺黃色的簾帳擋住,撲簌簌的滾落下來,滑下一道道層次不齊的彩痕。
哼!不理我!我還不想理你呢!
——
御花園。
穿過了白色的石拱橋。
黃鶯啼叫,柳梢金軟,河面上碧波粼粼,河水蕩漾在細碎的鵝暖石上,折射出奪目的光紋。
小皇帝的神情很閑,面帶微笑,一路晃晃悠悠著,指指這,指指那,沒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東珠格格甩著手帕,裊裊娜娜的跟在他的身后,時而寧靜地抿嘴淺笑,然而眨眼目露嬌俏。
我悶悶不樂地跟在他們的身后,其實也不是說是跟著他們,我只是走著走著,就不自然地跟在了他們的身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御花園這么大,園林景致妖嬈曲折,道路縱橫錯綜,奇怪的是我這個路癡這次居然沒有迷路,一路跟得有條不紊的。
金軟的柳梢在頭頂輕盈飛舞,鋪滿花石子的幽靜小道兩邊是精致的假山和松竹盆景,小康熙和紐祜祿。東珠并肩而行,有說有笑的閑聊著,他們聊得都是一些書籍方面的愛好,從《資治通鑒》到《楚辭集注》再到《三國演義》,似乎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們之間有這么多共同的話題,那兩人聊得越來越開心,笑聲不斷,好不融洽,儼然沒把我這個大活人往眼睛里放。
我悻悻地耷拉著腦袋,手指無聊地玩弄著絲帕,越走越慢,被他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那兩人說說笑笑、走走停停,一路上大贊著春光明媚,園中景色秀麗宜人。
我一路跟著,越跟越郁悶,心里越想越氣,索性橫下心,一跺腳,轉身往回走。
這一刻,我暗暗地告訴自己,我是驕傲無比的呼延青兒,不能那么沒有出息。
——
御花園湖邊石岸,一行人頓住了腳步,圖公公領著幾個小太監規規矩矩地杵在一旁。
紐祜祿。東珠踮起腳尖,盡情地拋灑魚餌,咯咯歡笑。
小皇帝走過去,也抓起一把魚餌扔起來,很感興趣的樣子。東珠格格神態拘謹羞赧,動作稍稍收斂了一些,康熙沖她友好地笑了笑,她便也笑了笑。
“在遏府的后花園里沒見過這種花色兒的魚么?”
“沒……沒見過。”
“這是高麗的貢品,朕以前也沒見過。”
“可是,魚兒怎么會是花的呢?”
“也許是高麗人拿顏料染的吧?”
“呃……那水一泡,顏色兒還不掉了?”
“對哦!”小皇帝模棱兩可地皺眉,笑著。
“咦!”東珠格格驚嘆出聲,纖纖玉指指向湖面:“皇上快看,那兒有一條那么大的紅魚。”
小皇帝將脖子微微伸長,細細地瞅了瞅,低低地笑著說:“嗯,它八成是這群魚的爺爺。”
說著說著,兩個人同時覺得可笑,便癡癡地笑起來,魚餌很快撒完了。
小康熙折過身去吆喝:“再去端一盤子來?”
“喳——!”一個小太監小跑著離開。
那兩個人靜靜地立在湖邊一邊等待,一邊閑聊。
“皇上平日里喜歡做什么呢?”
“騎馬,射箭,還有摔跤!”
“騎馬?”東珠格格嬌俏地笑笑,明亮的大眼睛里寫滿了羨慕和敬仰。
“怎么?”小皇帝瞅著她不自然的神色,悠悠地問:“你沒有騎過馬?”
“奴婢平日里很少邁出閨門,就算偶爾出去一趟,也是坐轎子,還真沒騎過馬呢?”
小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復雜,頓了頓,他定定地轉過身,對圖德海吩咐:“牽兩匹馬過來?”
圖公公佝僂著身子,神色焦灼慌亂,結結巴巴地回答道:“萬歲爺……護軍來不及清道,鹵簿和儀仗也來不及準備……”
小皇帝笑著擺手:“有馬就夠了,再多帶幾個侍衛?”
圖德海原地站著沒動,面露難色,戰戰兢兢地說:“皇上,咱們先上東邊繞一下吧?”
聽了這話,小皇帝驟然變了臉色,他不吭氣,悶頭往前走了兩步。
“皇上,多走不了幾步,您先上太和殿那邊繞一下……?”圖德海哭喪著臉,懇求。
小皇帝驀地回過頭來,怒瞪著他:“繞什么繞,朝堂之事朕做不了主也就罷了!難不成朕騎騎馬還要跟幾位輔臣稟報一下!少廢話,都給我直著往南走,朕要去南苑圍場!”
圖德海被萬歲爺吼得渾身哆嗦,他連連喳了一聲,一臉無奈地退了下去。
這時,端著魚食的小太監輕聲躡足地走近兩步,面色噤若寒蟬,在身后輕聲匯報:
“回皇上,魚餌端來了。”
小康熙閉了閉眼睛,臉上閃爍著噴涌的火氣。下一刻,他怒不可歇地揮起手臂,將小太監手上的托盤狠狠地打翻了。
托盤斜飛出去砸入湖面,受了驚的魚兒在水面下胡亂奔竄,湖面蕩起一層層激動的漣漪。
“皇上息怒!”岸邊的眾人嚇得跪地叩首,身子抖得像篩糠。
東珠格格輕呀兩聲,面色怔然發白,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心里焦急萬分,卻也不敢走近。
——
一路沿著原路返回,我強迫自己不要回頭,腦袋里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我被甬道旁的花盆絆了一下,腳下踩到披風的沿角,身子向前閃了個趔趄,險些跌倒,我一氣之下,一腳就將花盆踢飛了。
不順心的時候,連個花盆都敢欺負我。
顧不上腳趾痛,我抬起雙手氣沖沖地摘下了肩上的披風扔到一旁,然后大幅度側過身去,氣急敗壞地踢著路邊的灌木和花草,發泄自己的憤懣情緒。
“有必要在我面前那么秀恩愛嗎?你以為你是皇帝我就怕你,我告訴你,我討厭你。討厭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嘴里振振有辭,我氣呼呼地喘著氣,越踢越帶勁。
這時。
似乎有什么驚疑的嘆息聲從耳畔響了起來。
雙目圓瞪著,我無意識地環顧四周,只見不遠處的石榴花叢中有一個人影站了起來。
是二阿哥,穿著深灰色的圓領對襟長褂子,袖口高挽著,沾滿泥土的雙手上拿著一個小鏟子,臉色紅潤白皙,額頭似乎有汗珠浸出,他吃驚地望住我,隨后又目光下移,呆呆地望住我的腳。
我呆了呆,發僵發直的視線順著他的目光尷尬地回落到自己的腳上。
那里有一盆被我蹂躪得不成樣子的蘭花草。
胡亂眨著眼睛,我嘿嘿地笑了笑,揮了揮雙臂佯裝眺望著遠處的風景,想要將自己的罪行敷衍過去。可是二阿哥卻從草叢里跨了出來,他撣了撣袖子上的泥土,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走到了我的跟前,他沒有說話,只是嘆息著蹲下身去,拾掇著那盆可憐巴巴的蘭花草。
看著敦厚老實、憐惜花草的二阿哥,我頓時自慚形穢到無敵自從,心里過意不去著,同時又惡狠狠地想著,都是小皇帝害的。
我在旁邊忿忿不平地磨牙。
二阿哥心思溫和細膩,他默不作聲的將路邊那一排排被我踢倒的花花草草小心翼翼地輕扶起來,然后往前挪兩步,將那個被我踢到路中央的碎花盆也撿到了一邊,將地上的泥土和草枝收拾干凈,似乎生怕會影響到過路人出行。
干完了所有的活,二阿哥的額頭已是大汗淋漓,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頓時笑得很開心很開心。
“對不起!”我聽到自己很抱歉很小聲的嘀咕了一聲。
二阿哥溫靜地瞅住我,許久之后,輕輕笑著搖頭。
“芳兒格格是性情中人,坦率真誠,有什么不滿的情緒都喜歡表露出來,這一點其實挺招人喜歡的。”
扁了扁嘴巴,我不好意思地玩弄著手上的披風,心里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二阿哥,其實我只是因為心情不好,所以才對這些無辜的花草做出這么殘暴的事情來?”
“殘暴?”二阿哥呵呵地咧開嘴,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你給自己安的罪名未免太重了吧!在這個皇宮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事情發生,內務府管也管不完,你這點小小的罪行怎能稱得上是殘暴呢?”
“呃——!”我瞪大眼睛,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二阿哥兩三步貼近了我,笑了笑,屏息著問:“到底誰招惹你了,是皇上嗎?你怎么氣成這樣,瞧著臉上竟無半點血色?”他抬起手指來,似乎想觸碰我的面頰。
我急急后退兩步,避開他的手指,得瑟著肩膀,恍恍惚惚地說:“誰能氣到我呀!我閑得無聊,自己跟自己慪氣呢!”
二阿哥怔視著我,許久不說話,忽然幽幽地嘆下一口氣。
“那你繼續忙!芳兒再去別處轉轉!”我一時不知道該和他聊些什么,只得急急請辭。
“等一下!”溫和的輕喚。
我轉頭。
二阿哥上前兩步,接過我手上的披風,幫我輕輕披上,他溫文爾雅地低下眼睛,幫我系好了衣襟前的帶子,然后微笑著深情款款地說:“我們是朋友,你不開心的時候大可以來找我,我這個人嘴笨,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來討人歡心,但是我卻很樂意聽你發牢騷。”
我呆得說不出話來,眼眶里熱淚充盈,怔怔地凝望著眼前滿目友善的少年。
這時。
身側似乎有錚錚的馬蹄聲響起。
我和二阿哥嚇了一跳,急急扭頭望去。
雪璁馬的鬃毛雪白發亮,晃得人眼暈,它閃電般卷了過來。
馬上的少年天子急急勒住馬頭,身后的斗篷嘩啦一聲,風吹似的鼓了起來。駿馬原地踢踏走動,他單手控韁,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我們。
我驚呆了,怔怔地仰視著這一抹如夢似幻的身影。
漫天的日光透射下來,將小康熙的輪廓勾勒得俊美如蠟像,而他的唇角冰冷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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