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寒籠,郊外的古道上,四野蒼茫,清風和煦,遠處層巒疊翠。
青青楊柳在暖風中搖擺,一人一冀,我和納蘭容若騁馬而行,沿著河道往前走。
視野開闊而清廖,耳畔的風也是芬芳的,似乎有花香味從遠處飄來。
得得的馬蹄聲在地面上敲出靜謐輕淺的節奏,晚如我此刻平靜舒坦的心境。
納蘭容若雙手控韁,唇邊有愜意的笑容,許久都不說話,眉目間舒張飛揚。
我雙手揪著馬韁,悠悠淺笑,環顧四野,沉浸在這片溫馨浪漫的湖光山色中。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身側的人輕輕吟念出一句詩。
我咯咯地笑,搖晃著腦袋,接著念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是北宋詞人秦少游的《鵲橋仙》,膾炙人口,經久不衰啊!
納蘭容若扭頭看住我,眼底的光芒溫和而淡雅,咧嘴一笑,低低道:“真好。”
“什么真好?”我本能地問,不明白他的意思。
“看到你的笑容真好。”他微微撥一下馬頭,鎖著眉,靜靜地補充。
我安靜下來,抿起唇角淺淺微笑,心里暖暖的,如沐春風。
“得得”的馬蹄聲,敲響在寂靜的空氣中。
“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在康親王的王府里,你的笑容,就像獵場里的泉水一樣透亮,很迷人。”楊柳扶風輕舞,納蘭容若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下,仰起頭,悠悠地回憶。
“是嗎?”雙腿夾緊了馬肚子,我被他夸得臉蛋一紅,羞澀間垂下了眼簾。
“真的。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清澈的笑容。”
胯下的駿馬搖頭晃嘶,我甜甜地笑,忽然覺得整個世界如此美好,如此絢爛,如此安寧。
納蘭容若勒住馬頭,靜靜地望住我,眼底華光閃爍,溫柔的語氣中透出一絲憂傷:“可是,越到后來,你就很少那樣笑了,你能告訴我,是為什么嗎?”
我低垂著眼睛,怔了半響后,笑著搖頭。
“我沒有變,從陌生到熟悉,是你的目光變了。”
“不對!”微微仰頭,耀眼的陽光輕盈地灑在他的眉宇間,納蘭容若的目光悠遠而綿長,宛如落日映在湖面上的余暉,熠熠動人:“以前你的眼神里沒有那么多傷心,我想不出,當你一個人獨處時,你是什么樣子?”
他的話觸動了我的心弦,可是很快的,我輕吸一口氣,用若無其事的笑容掩飾了心頭的波瀾。
“活在這個世間上,每個人都會有傷心的時候,只是有的人傷心多一點,有的人傷心少一點。”
靜靜地,納蘭容若靜靜地撥轉馬頭,兩匹馬頭尾相錯靠在一起。
“芳兒,放下那些讓你傷心的事情,讓你眼中的那些憂傷全部流走,好嗎?”追隨著我的眼眸,他目光沉靜地說,語氣顫抖而緊張。
雙手握緊了馬韁,我悄靜無聲地凝視他,許久之后,從心里輕輕點頭,笑得很開心。
納蘭容若跟著我笑,炫目的笑容中有寬慰和心酸,引得我眼眶一陣陣灼熱。
抿緊唇角強忍住想哭的沖動,我眨了眨濕亮的眼睛,高亢地提議道:
“我們繼續對詩吧!”
“好!”他答允得很快,撥韁,與我一路同行。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珠戶。”
“昨夜西風調碧樹。獨上高樓,忘盡天涯路。預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馬蹄聲穩健而緩慢。
“你喜歡柳永的詩詞嗎?”他問我,眼底有欽佩和喜悅的光芒,想來是沒想到我飽讀詩書。
“喜歡!”信心滿滿地回答。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我咯咯歡笑,很快就接口道:“歸去一云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
回到了索府的時候,已是日落黃昏時分。
柳梢金軟,梅纓粉淡。
沿途是熟悉的景致和行人。
“格格,格格——!”蝶衣踢著門檻沖了出來,迎接我。
“格格,你終于回來了!”良辰和美景也蹦蹦跳跳地竄了過來,一左一右地圍住我。
在下馬之前,我回過頭去,沖納蘭容若會心的一笑:“謝謝你!”真摯而溫柔,發自肺腑的。
他沒有說話,斯文有禮地笑了笑,然后單膝一翹,翩然跳下馬,站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踩上馬鐙,低下臉來,還沒有來得及下馬,身側的少年上前兩步,雙臂一抬,將我騰空抱了起來。
我悚然一驚,隨即倒噎一口氣,臉蛋登時漲得紅通通的,只覺自己抓著他胳膊的雙手不停不停地哆嗦。
“我...我....?”唇角結結巴巴地逸出了一個字,我不好意思地喘著氣,被他向后輪轉一圈,才輕輕放在了平地上。
落地后,我迷迷糊糊地眨著眼睛,有些難為情,又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尷尬地低下頭。
納蘭容若眉梢收攏,淡雅的笑容輕輕壓在我的發頂上,他站定了腳步,靜靜地凝視著我。
“我有東西要給你!”貼著耳際說,語氣是寵溺而活潑的。
“哦?”我眼睛湛亮,驀地抬起頭,看定他。
他不說話,低頭一笑,玉指輕輕探進袖口里,抽出了一把雪白的折扇,遞了過來。
接過了折扇,我滿心好奇地打開一看,頓時驚愕的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簡易的丹青水墨畫。
一朵綻放在綠荷池子中的白色嬌蓮,盈盈奪目。
上面題著一首詩詞。
............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
這就是我最喜歡的那首納蘭容若的《長相思》。
只是沒有想到,此情此景中,這種詞竟然誕生了,突如其來,又在意料之中。
清雅雋秀的墨跡發出清透的墨香味,輕盈地撲入了我的鼻孔,讓人一陣陣凄迷目眩。
唇齒輕啟,我低低地吟念了幾句,心湖如墜大石,蕩起的波動久久難以平靜。
“喜歡嗎?”他定定地問,唇角含笑,目光迷離而溫柔。
“嗯。”我望著他發懵,想也不想就點點頭,怦然起伏的心底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甜蜜的溫馨,有輕微的驚訝,更多是懵懵懂懂的迷茫和羞澀。
“我以后寫了好詞,第一個拿來給你看,咱們一起矯正鑒賞?如何?”他淡然提議道。
“好啊——!求之不得!”我吟吟淺笑,爽快地答應:“以后沒事的時候,我也會找你一起玩的!其實我一個人呆著的時候真的很悶!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也很快樂。”我說的是心里話,邊說邊抬起粉拳,撒嬌似的,搗了搗他的肩頭。
納蘭容若的目光驟然一緊,他呆呆地回望著我,怔了半響,才表情不自然地說:“我不會讓你無聊的,有時間,我們再一起去北城郊外,踏青放紙鳶,如何?”
“好啊!”我沒有多想,干脆至極地同意,順著自己的感覺走。
看著我風風火火、歡呼雀躍的樣子,良辰和美景相視一眼,瞇起眼睛,笑得比鮮花還燦爛。
蝶衣卻怔在了原地,臉色慘白如雪的呆望著我,空洞的眼眸透出悲涼的哀傷,但是,在我轉過頭朝她望過去的時候,她的臉上卻恢復了一貫的親切笑意。
——
被幾個丫鬟簇擁著走進了大堂,我驚呆了,怔立在原地。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忘記了一件事情。那個繡屏。
一干小丫鬟們對格格主子所發現的寶物,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格格,你花了多少銀子買的呀?”蝶衣雙手捧一杯熱茶遞給我,興致勃勃的問。
我呆呆地盯著那個繡狐的屏風:“它怎么會在這里!我不是還回去了嗎?”
“沒有啊!納蘭公子的書童后來把他給我了,說是小姐你買的,讓我帶回去,我就帶回來了啦!”美景樂呵呵地在身旁回答。
我收了人家的扇子,是出于知己之情,現在又拿了人家的繡屏,這個人情可是永遠欠下了。
嘴角的微笑有點兒發僵,我無奈地搖搖頭,不語。
“我從來只看人家繡些花兒啦鳥兒啦,就沒見過有人繡只白狐!這么精致的東西,照我估算,起碼也值個二十兩銀子左右!”蝶衣笑瞇瞇地說,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桌上的屏風。
“是有這個價值。”
蝶衣瞪大眼睛,恍然大悟的叫了起來,不可思議的望著我。“格格,就是因為是繡了一只白狐,你才會去買,對不對?”
“誤闖皇家圍場,被小皇帝一箭射傷,為的就是救一只白狐嘛!喲,這樣看來好像有點兒玄機耶,說不定格格救的那只白狐是有靈性的,才安排了這么一段兒,好答謝救命之恩哩。”
那家伙歪揚著腦袋,眼神里充滿了敬仰和神秘氣息,聲情并茂的描寫了一番,好像在刻意提醒我什么似的。
看著她神往的表情,我被逗樂了,噗哧一笑,一戳她的額頭:“你這小丫頭是聽戲聽多了吧?!”
蝶衣本來就在打趣兒,一聽這話也笑了,良辰和美景相對莞爾,紛紛跑過來,左右扯出我的袖子,搖了搖:“格格,你知道嗎?你誤闖圍場,救白狐的事情在宮里面已經傳遍了,我們都很佩服你的勇氣呢!連建寧公主都很羨慕你呢!”良辰兩眼放光地說。
“是啊是啊!格格!等到你進宮那一天,我們把這繡屏一并帶進宮里去!讓大家都瞧瞧!”蝶衣也跟著嘖嘖地贊嘆。
我思維混亂地搖頭,實在搞不懂這幾個小丫頭腦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也許真的是白狐報恩。這個繡屏,我越看越靈!”美景嘀嘀咕咕地走過去,掏出袖口的手絹兒,熱心的想把那繡屏好好擦拭一番。
我心下一慌,趕緊沖過去搶先一步把它緊緊抱在懷里,對向來闖禍頻繁的美景懇求:“我拜托拜托你吧,我屋子里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碰,打壞了也不要緊,可是這個繡屏你千萬別碰,好不好?”
“格格!”美景的小臉揉成一團,怏怏地嘟囔兩聲,臉上又恢復了往昔的爛漫笑容。“格格把這個屏風寶貝成這樣,莫非要拿出去送給什么重要的人?!”她佯裝亂猜的暗示著什么。
圍著我的良辰和蝶衣交流一下心照不宣的眼神,用絲帕揩了揩唇角,偷偷笑了起來。
我難為情的低下了頭,模糊的想了一會兒,黯然的期待慢慢從心田里升起。
如果,小玄子看到了這個繡屏,他會是什么反應!他還記得那只白狐嗎?
我已經記不清楚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過他了?!或許,我應該把他忘掉。
對!我應該忘記他!徹徹底底地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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