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房里悄靜溫馨,檀香絲絲縷縷,一燈跳動如豆。
橘色的燭光染紅了雙頰,綺羅紗帳在身后輕盈地無風自舞。
我乖乖地坐在床邊,額娘輕輕幫我梳頭,神情專注異常,動作很輕柔很輕柔。
雖然與索府的人相處不到兩年,可是上至索尼老中堂,下至冷面叔叔索額圖,他們是真真切切的待我好,把我當成金枝玉葉一般寵愛,面對這么多雙殷與厚望的目光,我不得不重新掂量一下赫舍里.芳兒的身份。
身后,額娘一聲不吭,唇角有慈母的淡淡笑意,輕輕幫我梳頭,一縷又一縷。
小玄子,你的一生,究竟與誰相伴!你的一生,究竟是苦是甜!
時間一分一秒往后走,窗外夜色漸深。
一動不動地坐著,漸漸的,我輕輕闔上眼,心里好累好亂,什么也不想去想了,只想好好睡一覺,睡著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睡著了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額娘攬過我的肩頭,我僵僵地依偎進她溫暖的懷里。
額娘輕輕地笑,輕輕拍著我的肩背,一仰頭,目光晶瑩地哼唱著一首溫柔的民謠,哄我入睡。
在額娘溫暖的懷抱里,我緊緊地閉上眼睛,眼角滑下兩行熱淚,唇齒間呼吸凄迷而緩慢。
當真要嫁了嗎?皇宮就是一個大火坑,我進了宮,和那么多燕燕鶯鶯爭寵,有意思嗎?皇帝延續世系、繁衍子嗣是至關重要之事,三宮六院不可缺,后妃自然是多多益善。歷史上,康熙帝的后妃人數,居清朝諸位帝王之冠。這是鐵證如山的事實,我避無可避。他不會只有我一個人,他會再娶,一直娶,不斷的充實他的后宮。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那時的我是何等境況,是被打入冷宮,還是挫骨揚灰?
那一夜,我哭得很傷心傷心,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很沉,身子仿佛沉到了汪洋大海里,極度虛乏無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壓了下來,將我釘死在這個時空里。
——
第二天清晨,窗外天光乍亮,額娘就推門進來了,吩咐幾個小丫頭將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衣服,首飾,一件一件的挑選,一件件的穿戴,花盆底鞋,素色的旗裝,手腕上帶著玉鐲子,耳環和串珠一個都不能少,臉頰上也要撲些胭脂和香粉,清純中透出一絲妖嬈。
我面無表情的坐在銅鏡前發呆,任由七八只歡喜的小手在自己的頭發上,衣服上,臉頰上磨蹭來磨蹭去,心底的失落在一個又一個恍惚的瞬間被淹沒了。
穿戴完畢,一個面色含羞,亭亭玉立的宮裝麗人出現了,我從鏡子前起身,原地轉一圈。
額娘唇角含笑,滿意地看著我,念念叨叨地叮囑著一些禮儀細節:“記住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問什么答什么,不問就別說話……不說話的時候千萬別繃著臉,笑紋兒要老掛在臉上……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
我靜靜地聆聽,靜靜地微笑,靜靜地點頭,能記住多少就記住多少。
晴朗明媚的天空,晶明耀眼的陽光在濕潤的空氣中無聲地顫抖,清透的露珠在植物葉尖上晶瑩剔透地閃耀,有小鳥振翅飛過藍天白云間。
索府的大門外,臺階之下,侍衛和家仆簇擁著一乘裝飾華麗的轎子,靜靜地等待。
阿瑪和索額圖在身后說著什么,額娘拉著我的手走了出來,細心認真的做最后的叮嚀:“芳兒,雖然你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宮了,但這一次跟以往不同,所有大臣和親王貝勒都看著你的表現,在老佛爺和皇上面前,你的一舉一動都不能有半點閃失,明白嗎?”
“嗯。”我沉默片刻,一抬眸,溫婉地笑著點頭。
額娘的神色復雜而憂慮,遲疑不動了半響,這才放心大膽地松開了我的手,任由我離去。
兩個小丫鬟欠身上前,輕輕撩起轎簾,我躬身鉆了進去,文文靜靜地坐好,對著眾人微笑。
臺階前,阿瑪沉重地嘆息,額娘緊皺著眉頭,掩住嘴低泣一聲,朝我揮手作別。
杏黃色的轎簾在晨風中落下,擋住了我的視線,也擋住了我勉力維持的笑容。
“起轎——!”
轎身抬起,平穩地移動,我潸然淚下,身子登時僵凝如冰雕。
店鋪林立的大街上,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很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聽說索府的格格被冊封了皇后,皇上九月份要大婚了!”
“是不是又要大赦天下了。”
“皇帝大婚,普天同慶,要是再減免兩年的錢糧,咱們老百姓可就感恩戴德了。”
清風掀起轎簾的一角,我朦朦朧朧的視線里跳進來的都是熙熙攘攘、議論紛紛的人群和騁馬上前,清道護航的官兵。
轎中空靜,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腦子里凌亂紛雜,我低下眼睛,緊緊地握住手指。
這時。
有“得得”的馬蹄聲從窗外傳來,漸漸逼近。
不知為何,我的心弦噶然繃緊,本能又無意識地側過身去,抬手撩起了窗幔看去。
映入我眼眸的是一縷清雅的身影和一雙溫潤如玉的眸子。
是納蘭容若,他還是來了。他單手控韁騎著馬,目光悲憫焦急,追著馬速,直直地盯著我。
咽喉咯咯地抽搐,我呆呆地伸出一只手,在那一瞬間,我幾乎要呼喊出聲,讓他救我走。
他眉心微褶,目光熱顫地緊緊地攥住我的手,低低地喚:“芳兒……?”
刻骨銘心的一喚,我的心臟驟然抽緊,淚水嘩啦啦流了下來。
人群喧嘩騷動,轎子停了下來。
納蘭容若手指痙攣,眼底有不知所措的傷痛和肝腸寸斷的絕望。在他的身后,有幾個書童死命的想拉住他,拼命喊著:“公子回去吧!老爺追來了!公子快回去!”
納蘭容若眼含熱淚,紋絲不動,臉上一片凄風苦雨,怔怔地喘息。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怔怔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一個勁兒的搖頭,小小聲的呢喃著:“快走——快走!”我意識到這樣的處境對他很不利,我不想他受到傷害。
眼底有折磨的淚水,他蹙了蹙眉,深深切切地注視著我,控韁的雙手瑟瑟發抖。
侍衛們孔武有力一擁而上,從后面圍住了他,拔出佩刀,蠢蠢欲動。
我魂飛魄散,凄聲大喊:“快走!快走啊!——!”
他黯然不動,輕微撥轉馬頭,掃一眼身后。
“快走——!”情急之下,我崩潰地哭喊出聲。
就在這不可開交的時候,明珠大人已帶著幾位家仆,風塵仆仆。氣急敗壞的趕來了。
“孽障——!”恨憤交加地怒叱一聲,他這個做阿瑪的親自上前,一把揪住了兒子的馬韁。
納蘭容若悲痛的看著自己的父親,眼底的熱淚噴涌而出,真切懇摯地痛喊:“阿瑪,兒臣就是喜歡她,兒臣就是想要跟她在一起。”
“混賬東西——!”明珠怒不可歇,凜冽的眼底飛出義正言辭的刀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你有幾顆腦袋,敢跟皇上爭女人?快給我回去!”
納蘭容若翻身下馬,眼中遍是凄惶:“阿瑪——!”他崩潰的抬起雙手,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喊。
“來人,把這個孽障給我抓回去!”明珠大步轉身,寒聲吩咐。
幾個家仆大刀闊斧地奔了過來,左右扣住公子的肩膀,將他連拖帶拉地拽走了。
冷風襲襲,綠葉飄零,大街上的百姓涌動著,發出了一陣陣驚呼和感慨。
手指怔怔地抓著窗框,看著眼前混亂的場景,我流淚、昏亂、緊張、心痛、驚惶、害怕……各種復雜的情緒,如狂飆般吹進我的心坎,如潮水般涌著我,我心碎神傷,簡直快要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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