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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天地間一片肅冷的白色。
康熙立在軒窗前,目光沉洌,雙手捧著黑漆匣子。
匣子里面有一份素黃色奏折和一份白色的遺囑。
想必皇上已經看過了。
我蹙了蹙眉,輕步走上前,正待詢問什么。
康熙轉過身來,將匣子遞到了我手上,慎重地說:“這個匣子,你代朕好好保管!!”
我自知不能多問,便將匣子合上,視若珍寶的抱在懷里。
康熙定定地看著我,眼睛里閃著舒默的淚光,久久不語。
這時。
“皇上,皇上!”圖德海披著霜雪,一溜煙地從殿門外竄了進來。
康熙神情孤楚,側身望去。
“老佛爺請皇上過去一趟。”圖德海站定了腳步,氣喘吁吁地稟奏,很是焦急。
康熙低下頭,悶聲不語,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我佇立在原地,久久不動,不知為何,心里忽然涌出一種很不祥的感覺。
……
康熙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庚申。
太監鳴鞭三聲。
殿前廣場遼闊,身著藍翎朝服的百官排著烏壓壓的長隊,上朝。
康熙一到太和殿便覺得氣氛不對,康親王杰書一臉惶恐之色,領著遏必隆、蘇克薩哈一溜兒跪候在丹墀之下,卻不見鰲拜。
殿門外警戒的侍衛足足增加了一倍,都是些生面孔,一個個面帶肅殺之氣。
康熙臨危不亂,款步邁上御階,坐在金光閃閃的龍椅上。
文武百官齊齊伏地叩首,恭請圣安。
康熙令平身。
百官肅穆而立。
遏必隆上前兩步,結結巴巴開了口:“圣上,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大臣的奏折不知可經圣覽?”
康熙神色不動,沉聲道:“已披閱過,朕留中了!”
“留中”就是扣下不發,不直接表示態度的意思。
昨夜,慈寧宮里,康熙才駭然得知:兵部、吏部秉承鰲拜的旨意,已經將蘇納海等三人逮捕,一并革職,移交刑部議處。康熙憤懣不已,孝莊給了孫兒一個字帖,讓細細揣摩,稍安勿躁。
帖子里,只寫了一個字:默。大大的默字。康熙一宿未眠。
“留中不發!”
遏必隆顯然完全沒想到萬歲爺會這樣回話,微微一怔,口齒流利地說:“皇上圣鑒極明,奴才以為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危言聳聽,蓄意亂政,罪不可恕!”
康熙暗自冷笑,遏必隆這順竿子爬得未免太離奇了,蘇納海他們的奏折怎么算得上是”蓄意亂政”呢?,心中疑竇頓起,見蘇克薩哈默默不語,便扭頭笑著問:“蘇克薩哈,你以為呢?”
蘇克薩哈昨日碰了萬歲爺的釘子,知道他的”真正態度”,本不欲說話,現在問到頭上,只好硬著頭皮,跪地叩頭說道:“王登聯乃臣之門生───”
剛說了半句。
殿外一陣喧鬧的嘈雜聲,中間還夾著沉重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鰲拜來了。
果然不錯,來的正是鰲拜,他今天裝束顯得特別精神,九蟒五爪的簇新袍褂,外套仙鶴補服,一雙馬蹄袖高翻著,露出雪白的里子,珊瑚頂上拖著翠森森的雙眼孔雀花翎,一搖一擺旁若無人地走來。正欲進殿,卻見兵部侍郎泰必圖恭肅鵠立在門外,手中持著一卷紅泥火漆封頂的文卷,不用問,這是剛到的六百里緊急軍報,鰲拜站住了腳,高聲問道:“你在這里有何事要奏?”
泰必圖滿臉堆笑,輕手輕腳上前扎了一個千,低聲道:“卑職請中堂大人金安!”
“起!”鰲拜右手平伸,聲音大得滿殿人都能聽到:“你手里拿的什么?”
泰必圖將懷中文書稍向上抬抬,諂笑著答道:“吳三桂王爺的奏章。”
鰲拜正欲再說,卻聽殿內康熙大聲問:“是何人在殿外喧嘩?”
鰲拜雙手一甩馬蹄袖,一邊踏進殿來一邊說:“臣鰲拜恭請圣安!”一個千兒扎下去,不等皇上發話,徑自起身,“臣已年邁,容臣平身侍候!”
康熙目光幽冷,無聲地笑了笑,道:“自然可以──蘇克薩哈、遏必隆、你們也起來吧。”說著,高聲問鰲拜:“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的奏議,想必你已讀過的了?”
鰲拜將頭微微一抬,不卑不亢地舉手一揖,凜言答道:“臣已讀過。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身為國家封疆大吏,不遵圣訓,欺君罔上,已無人臣之禮,按律宜處斬刑!不知圣上為何將此大逆不道之奏折留中不發?”
話說得又響亮又利落,底氣極足,文武百官無不面面相覷。
龍椅上的康熙面目失色,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心中忖度道:“這鰲拜素日雖然無禮,尚不至像今日這等放肆,定是想著索尼病危,越發有恃無恐了。”
康熙的面色有了幾分不悅。看了看左右侍衛,除了一兩個有點面熟外,別的都不認識,曹子清和納蘭也不在跟前,想想殿門外閻羅殿般的陣勢,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鰲拜毫無懼意地迎上萬歲爺的目光。
康熙強捺下心頭的驚慌,定了定神,又說:“滿漢各旗人等,已和睦相處二十余年,并無隔閡。如今無端讓他們背井離鄉,只怕算不得什么善政罷?蘇納海三人所言雖有不實之詞,朕觀其本意,倒是一片赤誠。”
鰲拜侃侃而談,頗為有理:“滿漢雜處,皆被漢人同化,有失我列祖列宗古樸之制!”
康熙未答言,沉默在一旁的蘇克薩哈忍不住冷笑一聲開了口:“請問鰲拜公,難道漢人不是我朝子民?你眼中既有祖宗法制,為何縱容家奴搶劫漢女為婢,還挑起熱河旗民械斗?”
蘇克薩哈話音一落,康熙吃了一驚,遂厲聲問道:“有這等事?”
君臣相對奏議,到了這份兒上,鰲拜本應立即叩頭請罪。但他在上朝之前,已事先探知索尼處于彌留狀態,危在旦夕,所以他毫無懼色,驕傲地將頭一揚應口對答:“是不像話。蘇納海三大臣妄方欺君,罪在不赦!倘若早早分旗他治,分守疆界,何能容得像蘇克薩哈這等小人制造謠言,加害于老臣!”
議來議去,一件事變成了兩件事。康熙深恐再爭下去生出更多枝節,便寒聲說道:“今天且議蘇納海三人奏議,其余的事朕自會查明處置。”
鰲拜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知道蘇克薩哈御前告狀之事,被激得怒火千丈,他也顧不得君臣之禮,竟在殿堂上揎臂揚眉高聲疾呼:“欺君之罪,本應凌遲處死,刑部判處蘇納海三人沒抄家產、斬首棄市,已經是從輕發落,皇上如此猶疑不決,何以儆戒后人?”
康熙怒目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龍榻,鐵青了臉,忍無可忍。然而想到了祖母常常叮嚀他的那句“稍安勿躁”,他便端坐在椅子上,強忍不語。
蘇克薩哈和鰲拜互相掃視一眼,目光如刀似劍,空氣中迸出熾烈的火花!
僵持片刻,康熙見議政王杰書始終未發一言,遂虛脫地開口,低低問道:“康親王,你說這事該怎么處置?還有遏必隆大人,你以為呢?”
康親王被皇上點到頭上,嚇了一跳,上前兩步跪地叩首,他膽怯地看了看一臉兇相的鰲拜,裝作低頭思忖,垂首不語。
康熙咬了咬牙,把施壓的目光切向遏必隆。
遏必隆嘶嘶吸口氣,閉了閉眼睛,跪下奏道:“奴才以為鰲中堂所言屬實。”說完微微嘆了口氣,康親王杰書急忙抬頭,接著話茬,將計就計的說:“臣意也是如此。”
康熙閉下了眼睛,手指在椅子上一陣陣抽搐,恨不得上前一腳踢死這兩人。
鰲拜咯咯狂笑了兩聲,雄赳赳的踱步行至蘇克薩哈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譏諷道:“蘇克薩哈老弟,莫非心疼你的門生王登聯?”
聽到這話,蘇克薩哈打了個冷顫,抬頭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康熙,良久他才長嘆一聲:“唉……”自知無力回天。
這也算表示了態度,鰲拜心中十分滿意,轉身對圣上拱手一揖,豪言道:“皇上,既然臣等所見相同,就請皇上下旨吧!”
康熙嘴唇繃緊,面色時而白時而青,倔犟地昂著頭,仍舊沉默著,兩只緊握椅子的手微微顫動。
鰲拜見萬歲爺不答言,陰森森一笑,說道:“哦,我倒糊涂了,想必是皇上年幼學淺,不能親自草詔。既如此,老臣只好斗膽代勞了。”語畢,竟然闊步走上御階,俯在御案旁,提起御筆,蘸了朱砂,“沙沙沙”一陣疾書。
一篇詔書即算草成。他朗聲宣讀:“圣旨: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不尊上命,著即處斬,欽此!”雙手”啪”地將紙一合,朝殿外叫道:“泰必圖、泰必圖侍郎!”
泰必圖應聲進入大殿。鰲拜將詔書塞給泰必圖說:“拿去付與刑部,告訴明珠大人,讓他照旨辦理就是。”說完轉過身對一言不發的康熙笑道:“恕老臣無禮!此亦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皇上也不必總是貪玩,還該讀點書,臣已為皇上物色好了一位師傅,他叫濟世。明日就叫他去上書房。”
康熙不等他說完,霍地站了起來,向站班的大臣們氣狠狠地掃了一眼,面目凄冷,氣急失笑道:“朕已成了漢獻帝,只要有一個曹丞相就好了。還要什么師傅!”說罷,冷冷拂袖而去。
圖德海噤若寒蟬,步履匆匆地跟著萬歲爺離開了太和殿。
大殿內,寂靜如噩夢。
沒有人出聲。
杰書、遏必隆、蘇克薩哈幾個人像做了一場惡夢,被鰲拜狂妄的舉動驚得瞠目結舌。那鰲拜卻似沒事人一般,將兩手的骨節捏得一聲接一聲咔響。
——
乾清宮,正殿。
康熙四仰八叉的躺在疆域圖上,唇角微顫,扭曲的表情里有難以遏制的深深痛苦。
圖德海端著盛放奏折的托盤,戰戰兢兢地立在旁邊,不敢出聲,也不敢靠近。
漸漸的。
康熙緊閉眼睛,唇角抽搐兩下,忽然發出了奇怪的嘶叫聲。
圖德海嚇了一跳,躡手躡腳的走過來,輕聲喚道:“皇上,您沒事吧!”
康熙像個受驚的豹子一樣,驀地竄起,一手掀翻了圖德海手上的托盤,然后歇斯底里地爬起身來,沖了出去。
“皇上…皇上!!”圖德海驚栗地叫喊,連滾帶爬的追了上去。
………………
圖木蘭獵場。
冰白的積雪覆蓋著遠處的層巒山脈。
樹木高聳,寒風蕭瑟。
康熙神情孤冷,縱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身后的黃色斗篷隨風獵獵飛舞。
“皇上……皇上!!”
百米后。
馬蹄聲滾滾,踏碎了一串串冰雪。
幾十名忠心耿耿的御前侍衛一面叫喊,一面策馬疾追。
………………
京城的繁華鬧市上,人聲鼎沸。
烏壓壓的圍觀百姓聚集在大街兩側,爭先恐后地伸著脖子觀望。
手握鐵槍的侍衛跟隨在側,三輛囚車穿街而過。
敲鑼聲陣陣,囚車的車輪沉重地輾在僵硬的道路上。
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位大人身著囚服,帶著手銬腳鐐,從容地奔赴午門的刑場。
負責押送和監斬的是刑部尚書明珠。
明珠的臉色有些慘白,這趟差事難辦他是知道的,難就難在殺的確是忠臣,將來翻案的可能性極大,所以他硬著頭皮磨時間。一是等等看是否有”刀下留人”的后命;二是即使沒有后命也叫老百姓知道,這實非他明珠的本心情愿。
自從宋末殺文天祥以來,像這樣子誅殺大臣的,還是頭一遭。
街道兩邊的百姓縮著脖子,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明珠控馬走在隊伍最前頭,思緒有些紛雜。
沒想到這時,有一縷清俊的身影從人群中沖了出來。
明珠抬眼一看,心里咯噔地抽緊。
“等一下!”納蘭容若張開雙臂,先是攔住了囚車,然后奔過去,一把揪住父親的馬韁。
“阿瑪,三位大人是冤枉的!你不能殺他們!不能!!”聲音顫抖而緊促。
明珠勒住馬頭,橫眉豎目,怒叱道:“孽子,你不要命了嗎?滾開!!”
“阿瑪——!”納蘭容若揪住父親的馬韁,悲痛地連喊:“三位大人確實是冤枉的,你不能這樣黑白不分,忠奸不分。”
明珠氣紅了眼,揚起馬鞭,狠狠地朝兒子兜頭打去:“滾開!滾開!!”
“阿瑪——!”那一鞭又一鞭抽在身上,納蘭容若表情執拗,死死地拽著父親的韁繩不放。
明珠渾身顫抖,怒不可歇的側過頭,狠聲吩咐身側的衙役:“將他拿下!!”
兩個衙役一左一右地走過來,將攔路的人拖到一邊去。
“阿瑪——!”納蘭容若凄聲嘶喊,奮力沖破阻攔,又被七手八腳的重新拽住。
押赴刑場的囚車隊伍轟隆隆的繼續向前行駛。
蘇納海大人在囚車中仰起頭,一臉的堅決,啞聲喊道:“納蘭公子,你救不了老夫,好好陪皇上讀書,告訴皇上,我蘇納海的衷心蒼天可鑒啊!!”
囚車浩浩蕩蕩遠去。
納蘭容若身形凄厲,滾滾淚水奪眶而出,他踉蹌著跪倒在路邊,眼底便是撕裂的絕望。
圍觀的百姓你推我擠,睜大了眼睛,吵吵嚷嚷。
“老天爺,你瞎眼了嗎?”納蘭容若仰頭望天,撕裂般的狂吼出聲。
天空一片冷凝,忽然刮起了狂風,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為大地披上了一層圣潔的銀裝,卻掩蓋不了這人世間的種種災難和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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