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索府的大門口。
索額圖出來迎接。
跳下了馬車,我跟回家似的,蹦蹦跳跳的往里面跑去。
康熙和索額圖相視一笑,跟在后面。
穿過了花園,我一面神清氣爽的走著,一面拾撿著飄落一地的楓葉。
紅彤彤的楓葉在金色的陽光下閃著迷離耀眼的色彩,甚是好看。
康熙忽然開口問:“書房設在哪里?”
索額圖忙躬身答道:“回萬歲爺話,就設在后邊花園里,僻靜得很。原是順治皇爺賜給家父的。”
康熙見他總改不掉奏對格局,不禁眉心若蹙,失笑道:“我現在就是”龍兒“了,別那么拘束,拜佛似的,瞧著像什么呢?”
“就是就是!”腳下轉圈,我揮舞楓葉,一本正經地補充道:“叔叔,待會兒你也不能自稱奴才,小心在伍先生面前露了餡。”
索額圖局促地點點頭。
后花園的書齋里,靜悄悄的,一派典雅莊重的書香之氣。
一桌豐盛的筵席。
我跑過去,端起一杯熱茶,咕嚕嚕一飲而盡,然后轉身,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在后面。
“真沒想到,你索額圖還附庸風雅,典藏了這么多好書!”康熙長身玉立,停在一排書架前,仰著頭,由衷地贊嘆。
索額圖訕訕地笑著,卻不說話。
這時。
一童子進來稟道:“主子,索大人,曹軍門帶著伍先生來了。”
康熙驟然轉身,笑得眼睛閃著亮芒,急急道:“我去迎接!”索額圖捏著一把汗緊跟在后。
曹子清和伍次友聯袂而入。
珠簾剛剛撩起。
康熙和索額圖兩人笑容滿面的迎了出來。
曹子清悄悄放慢了腳步,側立在伍次友身后,伍次友忙搶前一步長揖到地,口里說道:“晚生何幸,得遇索大人青睞!久聞大人之名,如清風洗耳,今日得見,實慰中懷!”
索額圖見伍次友神氣清朗,體態瀟灑,沒半點俗氣,忙上前挽著伍次友手,笑道:“學生從龍入關之前,即久仰先生一門高賢宏才,幸有曹軍門引薦,今日得見,實三生之幸也!”
兩個人一見面就客套來客套去。
我現在是丫鬟,待遇就是杵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遠遠地望著,不能打招呼,也不能亂動。
索額圖一邊心平氣和地笑著,一邊拉過康熙的一只手笑道:“這便是舍弟龍兒。龍兒,快來見過老師!”
此時事到臨頭,索額圖倒覺得輕松了,假戲做得真真的。
康熙斂目微笑,如同換了一個人,滿面稚氣而童真,歡聲向索額圖笑道:“阿兄,這位伍先生我們是老相識了。”
索額圖唉一聲,假嗔道:“哪能這么沒規矩!先生現在是你的老師,要放尊重些才是,還不過來行禮!”
康熙答應一聲“是”便要倒身下拜。伍次友見狀,急急上前,一把扶起了他,慎言道:“我與曹賢弟有約在前,世兄與我只以兄弟相稱,大禮不敢當。豈不聞孫后《爾汝歌》乎?‘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
此言一出,我緊閉著嘴巴嬉笑,心中驚詫:真是真命天子,鬼使神差使伍先生想起這首詩來!
索額圖、康熙和曹子清同時一怔,回過神來,不由會心地呵呵大笑。
大家入席敘座,康熙走過去,坐了末座。登基以來,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他從來不曾和別人敘過什么座次,今日如此,反而覺得人生有趣,笑得合不攏嘴。
伍次友收起扇子,一抬頭,看見曹子清畢恭畢敬侍立在龍兒身后,便說:“曹賢弟,為何不坐下來呢?”
索額圖微笑著正欲答話,龍兒卻說:“伍先生既叫你坐,坐下就是了,我們都是朋友,如果天天如此拘禮,豈不生分了?”
曹子清無奈,只好說道:“今日權坐,下不為例罷了。”
其實,曹子清作為皇帝貼身侍衛,雖然品級懸殊,平日與索額圖相處,只是上下座之分,并沒有“立規矩”。只礙得萬歲爺在上,實在無法長期平起平坐,因此只好稱“伴讀”,那伍次友乃布衣書生,哪里懂得這些奧秘,還以為本該如此。
寒暄數語,伍次友歸了本題,瞧著對面的少年公子,坦言道:“索大人,令弟豁達超俗,神清氣秀,毫無寒吝之色,本是杰人之材,必能自致青云之上,何勞小弟拙力訓導。”
索額圖輕輕一笑,道:“舍弟自有祖蔭功名,并無為官之意。太夫人的意思,只是讓他隨先生讀經閱史,再學一些詩詞曲賦,陶冶性情。八股文什么的,竟可一概免去。”
伍次友聽到竟有聘師而明言不習八股時藝的,不禁大感驚奇,忙道:“祖蔭是一件事,自立功名又是一件事,大人不可不慎。”
康熙也在這時開口了:“我就不愛八股。一篇文章,顛來倒去就那么幾條筋,一講就是幾百年,沒一毫用處,還說什么‘代圣賢立言’!”
伍次友遲疑了一下,表情有些復雜,似是沒想到這錦衣玉食的公子能說出這番話來。
“龍兒所言何嘗不是,不過───天子不與世人心同,這八股雖于世無用,于天子卻大有用處呢。所以雖然無用,還是廢不掉的。”
康熙聽了這番話,忙問:“為什么呢?”
伍次友呷了一口熱茶,笑道:“哪一代英明天子不想籠絡天下之士呢?”
真是聞所未聞!上書房里的師傅是斷然不敢這樣講書的。
隨便一句話,在康熙心中卻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他霎時臉上微微變色。
索額圖雖然暗暗吃驚,但臉上卻半點不露,平靜地笑道:“咱們不說那些了,籠絡不籠絡,那是天子的事───”
康熙也笑道:“對,咱們偏偏不學這勞什子八股!”
說話間,索額圖高聲喚道:“上茶!”
我激靈靈地打了顫,忙輕移蓮步,端著茶盞走過去。
奉上了新茶,一一獻畢,方欲回身退下,索額圖卻叫住了我:“婉兒,太夫人有話,你從今兒起也陪著龍兒讀書。快來見過伍先生。”
我眨了眨眼睛,稀里糊涂地低下頭,應了一聲“是”,大大方方走過去深深福了一福。
“不必多禮了!”伍先生是個爽快人,抬起眼睛打量著我,目光像看待一個小妹妹。
我嫣然一笑,輕輕道:“早就聽我們老爺和公子說過,伍先生才高八斗,名滿大江南北──奴婢倒是聽人家說了幾個對子,想請教先生該怎么對。”
嘿,這可是我入宮這兩年來積攢下來的元宵節燈謎,今日且考一考他。
伍次友萬萬不曾料到我會講出這樣一番話,愕然地笑著,他將筷箸放在桌上,道:“不敢廖承姑娘夸獎,請賜上聯。”
我歪了歪腦袋,脫口而出:“是五位古代女子,請對以男子姓名。”
伍次友微笑著點頭。
“小青!”
“太勾。”伍次友不假思索,應口而答。
“莫愁!”
“無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東野!”
眾人不及思量,伍次友已信口對出。眾人無不嘆服他的才思敏捷。
我發了發愣,口風一轉,笑道:“王瓜!”
伍次友不禁怔住了,忙問:“這是哪位女子?”
我模棱兩可地挑了挑眉:“五位女子已對完,現說王瓜,先生要對什么好?”不信難不倒你。
書齋的大堂外樹蔭斑駁,靜得一絲聲音也沒有。
“這個確實有點難。”伍次友低頭尋思片刻,遲疑道:“對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后稷’可好?”
眾人驚呼,拍手喝彩。
“先生高才!”康熙拱手一揖,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兀自不肯罷休,又道:“先生學富五車,名不虛傳!敢問您最喜愛古圣賢的哪一句話?”
伍次友想了想,笑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一句話惹得哄堂大笑。我吭哧吭哧地吐兩口氣,漲紅了臉,說聲:“佩服。”懨懨地轉身,退了回去。
索額圖捶著桌子,一邊咳嗽一邊笑。康熙俯下身捂著肚子幾乎笑岔了氣。曹子清手扶椅背弓著腰蹲在地下笑。
我沒有笑,重心長地嘆息一口,突發奇想:我要好好讀書!爭取做一個才女!
索額圖原本有些拘謹,被這突如其來的喜劇一沖,覺得心思開闊了許多,忙向伍次友解釋道:“此婢女略通文墨,太夫人十分鐘愛,寵得她沒一點規矩,倒叫先生見笑了。”
伍次友笑著搖搖頭:“家學淵深,學生佩服得很,哪里敢有見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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