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是把車開回去了。給自己的借口是：今天她過生，寵她一次。

其實(shí)我根本拿她沒辦法。

把車停到停車場我就直徑往她家走，夏鷗叫住了我。

“怎么不是去看你媽嗎？”

“不是。我現(xiàn)在要向你討我的第二個生日禮物?！彼f，眼睛就眨啊眨的。表現(xiàn)得像個學(xué)齡兒童。

我眉頭皺起來了。壓低聲音說，“你提?！?/p>

我在心里想：夏鷗但愿你還有點(diǎn)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個什么位置。

答案讓我大吃一驚：想和我吃涼蝦。

“我想你請我吃涼蝦?！彼f完，笑得有些夸張，眼神帶點(diǎn)嘲弄，她一定看見我不滿到極點(diǎn)的表情。

涼蝦——我沒記錯的話，涼蝦1塊錢一碗。

我望著她，這個老是讓我不知所措的女孩，站立在初夏的微風(fēng)里，笑得有如一株清雅的蒲公英，散了一片。

“我沒聽錯吧？你要吃什么？”

“跟我來。”然后她拉住我的手，飛快的跑起來。

我那年29歲，我以為自己在風(fēng)中進(jìn)行初戀。

她跑在前一步，不時回過頭來催聲“快點(diǎn)啊你?然后看著我瞪圓眼睛，她會放肆的笑。第一次笑得那么毫無章法。因為夏鷗以前不笑的，就算笑也只是嘴動動，眼睛從來都是很平靜。

我豁然開心起來，任她輕柔的拉著我的手，你可以想象她頭發(fā)被風(fēng)吹拂后飄入我嗅覺范圍內(nèi)的味，少女的溫馨使夏鷗這時看上去像那大海的小女兒。

小時候看過童話，大海有12個女兒，而最小的女兒最是美麗而善良。

跑了一會，夏鷗在一個路邊攤位下停住。整個“店”就一把大的遮陽傘，和一張四角桌，上面人工寫著“涼蝦5角”字跡是毛筆字，已經(jīng)快脫落了。攤位面前是一排平房，婦女兒童們平靜的沐浴在夏陽下，好奇的看著我和夏鷗——盛裝來吃涼蝦。

我感覺自己像個瘋子。

夏鷗很快樂，她清脆地叫喚老板娘，要2份涼蝦。

“夏鷗？是你嗎？”老板娘的個大約50的婦女，飄著一臉親切的小雀斑。

“是啊，張嬸！我?guī)遗笥褋沓阅慵业臎鑫r?！?/p>

老板娘一下子注視到我，和夏鷗的母親一樣看人點(diǎn)都不知道含蓄?？吹梦?guī)缀跻樇t了。我那時滿頭汗，穿著白襯衫，抱著西服外套，高高的挺立在她的遮陽傘下。不知道手腳怎么放。

“哦坐??！年青人！”她親切的招呼，笑得好象山間的向日葵。

我看夏鷗很隨意的找了張小凳子坐下了，我也拘謹(jǐn)?shù)刈谒赃叀?/p>

老板娘盛了滿滿兩大碗涼蝦過來。

我有些不想吃，喝了點(diǎn)水就放那兒了。

夏鷗開始吃了，她一口一口的，速度很頻繁。一會就快見底了。然后嬉笑著說還要。

我就不能想象前幾天夏鷗在酒吧“妖綠”，喝芝化士時的斯文優(yōu)雅。

夏鷗說腳累了，就把涼鞋脫掉了，光著她白嫩的腳踝，掀高裙子裸露到大腿，那些都是耀眼而美麗的。她像個深山里的水妖，不加一絲修飾的鬼魅著，毫不費(fèi)力的任何一個動作都盡是誘惑。

她見我在看她，吐吐舌，笑：“你干什么又這樣瞪著我？眼睛張得圓圓的，看上去好幼稚哦?！?/p>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沒說話。她又開始吃她的涼蝦，發(fā)出可愛的聲音。

“張嬸，你們家的涼蝦還這么好吃吶！我還要一碗?！?/p>

“哈哈，好吃吧！那你可以經(jīng)常來吃嘛，好多年沒看見你了。對了，你媽還好嗎？”

“恩，還是老樣子?！?/p>

然后她又開始吃。

“你好象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蔽铱偹闳滩蛔『闷?，問。

“是啊，你看你左手邊，第三間屋，就是我從小長到大的家。我是吃張嬸的涼蝦長大的。呵呵”她說著，對老板娘一笑。埋頭又吃。

真那么好吃嗎？可是我覺得想……想一種廁所里的動物。越想越不敢吃。

“你們家，以前住這里嗎？”這里是很綠色，還畢竟算貧民窟了。

“恩，住這里。住了十年。啊，說起來，這涼蝦有十多年歷史了！”她悠悠地說，我跟著她的話輕輕的假想，一個市井里長大的美麗女孩。

聽她回憶是一種清涼，比涼蝦美味，至少我這么覺得。

“后來呢？”問

“后來，后來媽跟了一個很有錢的男人，再后來我們就跟著有錢了，搬了家，住進(jìn)了全市最頂級的花園小區(qū)……只是我再沒吃過張嬸的涼蝦了?！彼哪峭胗殖酝炅?，望了我一眼“你都不吃嗎？”帶一臉讒相。

六：

“哦，我不想吃。剛才飯吃多了?！?/p>

“那我?guī)湍憬鉀Q了！”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的那個帶藍(lán)花的陶瓷碗就被移到了夏鷗面前，她三口兩口開始吃起來。

“你要吃，再多叫幾碗就好了嘛?！蔽壹{悶。

“恩，但是會把張嬸吃垮的，她一定不會收我們的錢?！?/p>

想想也對。

夏鷗又開始對著我回憶了，“小時候，家里很窮，我從小就沒父親，母親帶我到十歲，我記得我每天放學(xué)回來，必然要吃一碗涼蝦。那時母親拿家里最大的碗，在這里買，但還是不夠我吃吶！”夏鷗說了有史以來最多的話。“說起來，這涼蝦的味道怎么都不會變，冰冰滑滑，清清涼涼，又軟又耐嚼。”

我看著她，這個享受般吃著涼蝦的女孩。我真不敢相信她目前的我包養(yǎng)的情婦。

夏鷗只是個妓女。

我向夏鷗相反的方向忘過去，才發(fā)現(xiàn)兩邊都是平方，中間一條大約5米的過道，還有著石板路，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光著屁股向這邊瞧，我一看他，他就害臊，轉(zhuǎn)過臉跑開了。

夏鷗最后這碗吃得很慢，算算好象吃了半小時。我知道這孩子在留連。

我想問她，為什么好好的書不讀要去做這行，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我媽……活不過明年了?！边@個聲音從遙遠(yuǎn)的天邊傳來。

本來我們都沒說話了，張嬸去她屋里忙了，就我和夏鷗坐在這里。她猛的一句話，像一排海浪般襲來，給我個措手不及。

夏鷗說完這句話，立即抬頭望著天。

記得我小時候，要哭就看著天，那樣淚水就不會流出來。

“為什么？”我聲音在輕顫。因為我無法想象，像她媽那樣年輕的母親，會死去。而我不知不覺已把那可愛的母親想占為己有。

“我媽她，一年前被確診為子宮癌?！?/p>

“那她自己知道嗎？”

“呵呵，很可笑的是，這件事是她親口告訴我的。那時她還安慰我別哭呢。”

我不敢看她，我怕看見她的晶瑩的珍珠。

“我從來沒為這件事在媽面前哭過。我哭她會很傷心……哎小斌你干嘛呀！我不會哭的，你眼神躲什么！”

她突然笑著輕罵我。

“哦，我，我沒躲啊?！焙懿蛔匀坏鼗厮脑挘陲椥睦飳λ膼蹜z。

“恩，說說你對恩……妓女的看法?！彼D(zhuǎn)了話題問，卻也是明顯在妓女二字上難以自然吐出。

“不尊敬，也不輕視?！蔽依蠈?shí)的說。

“你猜我媽，是干什么的。”她問，眼光閃過恐懼，強(qiáng)裝鎮(zhèn)定，卻帶了輕微的可憐。

我猛的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望著夏鷗，“伯母她……”

“呵呵，猜到了吧！我媽是個妓女！”

我聽到這些個字，差點(diǎn)沒把碗給打翻。它們從夏鷗嘴里吐出，有代表慈祥的“媽”，有第一人稱“我”，還有那很敏感的“妓女”我真不希望這些詞連串，更不希望從夏鷗這如此潔白的女孩嘴里落出。

“但是你也看見了，如果我不告訴你，你永遠(yuǎn)猜不到。是的，她是個妓女，眾人包養(yǎng)過的情婦，可是，也是我母親。就像你今天看見的那樣，她笑得那么美好而慈愛，因女兒找到個好伴侶而驕傲，她親昵的叫我寶寶……盡管她是個妓女。我發(fā)誓，從小到大，自我懂得了她的職業(yè)后，我沒一點(diǎn)看不起她。因為她是在為我付出?！?/p>

如果說當(dāng)我知道伯母是個妓女時，我失措了；那么當(dāng)我聽見這后一篇發(fā)自妓女的女兒——一個小妓女的肺腑之言時，我驚呆了。我好象落入了一個妓女的世界，標(biāo)語是“雖然妓女，可是人性?！?/p>

我沒說話了，夏鷗也不說了，緊緊的保管好了她的巧笑倩兮。她又開始吃涼蝦。直到吃得一點(diǎn)不剩，好象要把她的孩提時純凈的美好全部收藏到身體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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