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好疼,渾身被烈焰灼燒般的劇痛充斥著諸葛小蝶的四肢百骸,她趴在赤紅滾燙的紅蓮火橋上,臉上痛出了一片晶瑩的淚光,執(zhí)拗的眼神卻定定地凝望著彼岸的結界出口。
她一定要活著闖出這片結界。
身下是火焰重重的萬丈深淵。
白衣少女驀地咬牙,挺起身來,掙扎著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向烈焰橋的盡頭。
每走一步,身體就仿佛被四面八方伸過來的火爪無情地抓傷,寒冷刺骨又烈焰焚烤,兩種截然相反的痛感彌漫在她的指間,她強撐著一口氣,毅然絕然地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是萬箭穿心的顫栗。
緩緩行駛至紅蓮橋的中央,周身的烈焰陡然高漲起來,火舌噼里啪啦作響,急速而詭異。
小蝶看向四周,卻看到無數(shù)閃著火光的鞭子叫囂著,高昂著恐怖細長的影子,從頭頂簌簌抽了下來。
“嗤啦啦——!”幾聲。
白衣少女避無可避,被洶涌而至的火鞭雷霆萬擊,狠狠抽倒在地。
她哽咽了幾下,干白的唇角立時滑落兩道嫣紅的血花,意識卻是清醒的,死不了也活不好,只是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悲痛當中。
在這個空間里,一切的法力均已失效,一切的掙扎都顯得徒勞無功。
只有身體承載著前所未有的劇痛和折磨。
可是,一定要活著離開這里,沐易航還在等她,她一定要活著離開這里。
小蝶悄然握緊了虛弱冰冷的手指,微微吸口氣,再度掙扎了兩下,搖搖晃晃的從鐵鏈橋上爬起身來,她單手撫住心口,又蹣跚地往前走了兩步。
立時,又是兩道狠辣的鞭影交錯襲來。
白衣少女來不及呼喊,又被無情地抽倒在地。
她埋著頭,一動不動,死去一般安靜,只有血污中手指的細微顫動證明她還活著。
“沐易航——!”少頃,她喃喃地喚出了一個名字,痛楚泛紅的眼眸微微抬起,那里只剩下一片絕望的晶瑩。
——
純白色的湖泊中央佇立一座高聳入云的白色巨塔。
日光瀲滟,湖水晶瑩。
在沐易航將目光再次投向鎖妖塔的時候,夜冥的光劍已經橫在了他的脖頸前。
“沐少主真是好膽識,即使是面對著本座,也敢肆無忌憚地走神,完全不顧自己的生死。”冷笑一聲,年輕教主冰白的臉上升起了一絲莞爾的嘲弄,恨聲道:“不過,你未免太自信了些!”語畢,紅色的光劍殺氣狂涌,斜劈而起,立時要斬掉對手的頭顱。
沐易航迅捷拔劍,兩劍相擊,白色的劍光滌蕩開來,映得身畔的湖水一片晃然。
“小蝶呢?”白衣少主忽然冷冷發(fā)問,沉靜的眼神一時間兇狠到無極。
夜冥只是笑,毫無溫度的訕笑,驀地抬起一指,輕彈在他的劍刃上,冰白的劍刃上立時化出清影萬千,籠罩住天音湖畔的兩人。
“昆侖逍遙派的問天劍法果然可以以一敵百,只可惜,你眼下神智大亂,并不是本座的對手。”一味的冷笑聲中。
沐易航飄然后退,凌空躍起,手中的誅神劍再度隔空一劈。
湖水被劍風指引,激蕩而過,猝然凝聚起一柄長逾數(shù)丈的水刀,朝夜冥所在的方位狂砍過去。
夜冥怒目嗔視,雙手揮指一點,數(shù)十把火紅色的光劍嗡嗡嗡呼嘯著,勢均力敵的擋在身前。
在刺耳欲聾的轟天巨響中,光劍燙熱的火勁與誅神劍的冰勁互相沖擊之下,水火相沖所生的反震力,剎那間萬丈光芒,光芒中更爆射出無數(shù)鋒利的短劍,如箭雨般向四方八面激射。
——
腳底下是沸騰翻涌的紅色巖漿,貪婪的紅蓮業(yè)火跳躍著猙獰的舞蹈。
渾身被熾烈的高溫烘烤包裹,她的臉色卻越發(fā)蒼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她一步一步,面色堅韌的踏過了火鏈橋,來到了喧嘩叫囂的平臺上,接受萬千教民的杖責與踐踏,那些平日里對她敬畏有加的教徒們此刻都露出了殘忍憤怒的冷笑,在一片恐怖的張牙舞爪中,他們叫罵著詛咒著,無數(shù)的棍棒朝她兜頭打來,額頭立時沁出了血花,白衣少女卻緊咬著牙根,義無反顧地挺直了肩膀,腳下的步子艱難地挪動著,一步一步的走向不遠處的結界出口。
——
二十個回合已過。
天音湖畔,半空中霎時閃現(xiàn)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劍光,恍如一張?zhí)祛傅鼐W,密不遺風,凌厲無匹。
夜冥眼睛一亮,不禁感慨道:“好霸道的劍氣!”語畢,又搖搖頭,莞爾般嘆息:“只可惜了,你的劍術如何強勁,也傷不到本座半分,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沐易航心不動,臉也不動,只是凌空卓立,不停地出劍,再出劍。
再厲害的法術總有破綻,傷不到他只是因為時間問題,只要攻擊的力度夠強次數(shù)夠多,總能打破他身上的屏障。
精妙絕倫的劍光中,看不清光里面的人是何模樣?只有漫天恣意的劍氣無窮地游走。
夜冥眼中有剎那的震動和一絲慌亂,然而唇邊還是那輕屑的冷笑,昂了昂頭,一味地譏諷道:“你的劍術經過千錘百煉,已接近至高的境界,然而臨門一腳,卻始終難達至臻化境,你知道為什么嗎?”
沐易航沒有說話,緊抿著唇,手中的長劍陡然光芒大盛,清影萬千,毫不留情地斬向對方的顱頂。
夜冥一拂袖,手指化劍格擋著,傲然地冷笑道:“因為你只是個普通的人,你終會變老,會死,會消逝,而我卻是永生的神,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不斷修煉,持續(xù)變強,直至殺盡這世間的每一個人!”
“住口!”沐易航微微咬牙,很快打斷了他狂妄的話語,清冷又絕然地說:“生命短暫、衰退老去,邁向死亡,這些亙古不變的定律看似殘酷,然而因為終會老去死去,人的生命才更顯難能可貴,更加值得尊重,所謂的強大并不只是身體上法術上的強大,不能鋤奸扶弱,匡扶正義,即使永生于這世間,你也只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罷了!”
夜冥愣住,胸口有不平穩(wěn)的呼吸,蟄伏著,一時竟無法反駁他。
沐易航定定地一笑,揮劍指向他:“夜冥,我和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也不必再逞口舌之快,盡管亮出你的真本事吧,這一戰(zhàn)即便戰(zhàn)死,我沐易航也絕不后退!”
“好!”不知是欽佩還是贊賞,抑或是嘲諷,夜冥點點頭,微笑著說:“既然如此,那你還是死在我手里吧,我會讓你見識到什么叫真正的強大!”語音方落,他驀地抬起一手,當空一劃,無數(shù)鋒利的短劍交錯縱橫,形成一個破滅的血紅色殺陣,從天而降,將對方團團圍住。
沐易航持劍在手,不見他何時舉步,身影已變幻無形,一招“正道何在”,喚出無數(shù)白色劍光,斬落在血紅色的劍陣中,剎那間,“奪奪奪——”的劍鳴聲呼嘯著,不絕于耳。
夜冥抬指,當空又是一劃,幻劍嗡嗡鳴嘯,唇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冷笑。
“好快,本座竟然看不清你的動作!”頓了頓,又不無惋惜地說:“看著你這樣完美無缺的人丑陋的走向衰老,本座真是難過到無法容忍,你還是死吧,趁著你還年輕強大的時候,完美地去死吧!”
語畢,忽然憤怒至極的揮出一掌,強大的金色掌印壓在劍陣上,想要立刻絞殺了對手。
沐易航長劍一豎,清冽懾人的強大劍氣噴涌而出,映得漫天的日光都抖了一抖,在劍陣和掌法斬落的瞬間,他足尖輕點,皎潔的身形如挺拔的仙鶴一般,飛旋而上,很快破陣而出。
“驚人的反應速度,這么精湛的劍術正在從世上消失,你不覺得悲哀嗎?”夜冥挑了挑眉,又詼諧地笑著問。
沐易航甩發(fā)揚頭,持劍在背,冷冷地望著他。
夜冥安靜了一會兒,忽然怒叱:“你的內力已經損壞嚴重,如果繼續(xù)向我發(fā)動攻擊的話,那就意味著你離死亡不遠了!”
“死又何妨?”
沐易航不慌不亂,氣息冷定,渾身上下忽然煥發(fā)出一股神話般無人匹敵的劍氣,令人不敢逼視。
“還沒有見到自己想見的人,就這樣死去,你不覺得遺憾嗎?”夜冥忽然輕輕地問,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
沐易航如意料之中的微微一怔。
夜冥笑了笑,卻突然發(fā)覺連自己心里都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和憤怒,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不愿意再耽擱時間。
“蒼生何辜——!”沐易航忽然凌空躍起,使出了問天劍法的最后一招。
夜冥眼色冰冷,雙手左右一舞,強大的勁氣頓時會聚在指間,慢慢地,隨著他手指的翻轉聚攏,凝結成一個透明的波紋狀的圓形殺器。
沐易航那灌滿真氣的一劍當空劈了下來。
夜冥抬起頭,驀地雙手向上一推。
“轟——!”一聲。
在震耳欲聾的巨響聲中。
沐易航覺得整個人一陣眩暈,勉強握緊了手中的誅神劍,緩緩地,他雙目閉合著,緩緩跌落至日光充盈的湖水中。
他知道自己受了重傷,即將昏厥,然而就在他快要昏過去前,就在他將沉進湖水之下的時候,一團金色的影子忽然在晶瑩如雪的天音湖水面之上飛速掠過。
來人并不是要救他,而是雷霆一劍刺向了毫無防備的夜冥。
夜冥竟然被那個人刺中了,他難以置信地怒目而視,怔怔然中,卻并沒有拔出插入身軀的那柄劍,而是咬了咬牙,驀地揮出一掌將近身的人打了出去。
那人噴出一口鮮血,遠遠地往湖面上跌落。
“蠢貨,本座有再生的力量,即使你傷到了本座,傷口也會自動痊愈!”夜冥長軀一震,那柄長劍頓時消失于無形。
沐易航目不能視,緩緩緩緩地往湖底深處墜入。
緊接著,湖面‘嘩啦’一響,又有一個人影落了下來。
沐易航終于不支,徹底昏厥了過去。
——
一望無際的冰雪,寒冷刺骨的陰風。
小蝶闖過了焚火煉獄,迎接她的卻是更加殘酷的寒冰地獄。
渾身傷痕累累的她已經沒有了站起來的力氣,只是匍匐著,撐著最后一口氣,艱難地往前爬去。
手指沒有力氣,仿佛失去了知覺一般,瑟瑟戰(zhàn)栗著。
厚厚的冰雪覆蓋了她的衣衫,她的臉上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血色。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去,可是,心里總免不了有深深的遺憾。
她答應沐易航的事情無法做到。
她連見他最后一面都是奢望。
夜冥還是那個殘酷嗜血的夜冥。
她欠他的,終須用命來償還。
在諸葛小蝶彌留之際,耳邊忽然有溫暖的氣流隱隱拂動。
她虛弱地微微睜開眼睛,不覺間脫口嚶嚀一聲。
一張奇異的怪獸的大臉湊了過來,圓圓的五官,雖然有些別扭卻也是清晰的——然而,它卻有著蜷曲的利角,以及雪熊一般的身軀。
這是?小蝶遲緩地認了出來。
這是般若法師的靈獸雪團子。
神獸雪白的額頭有一點朱紅,湊近過來,親昵的貼上昏迷中白衣少女的臉頰,仿佛遇到了熟悉的老友,嗅了嗅,輕輕伸出舌頭,舔著小蝶臉上的血痕。
片刻后,有清淺的腳步聲從雪地上傳來。
一身白色法袍的般若法師疾步走了過來,深深看了一眼雪地上昏迷的白衣少女,他嘆息一聲,不由分說的俯下身將她抱起來,放到了神獸的背上。
——
天音山的山門前,滿目狼藉,尸骸森森,一派詭異嘈雜的景象。
無數(shù)風云堡弟子犧牲了,只能就近掩埋在山腳下。
瀾水山莊莊主弦之介正在焦急地走來走去。
“找到少主了嗎?”這是他第十次質問前來回稟的屬下。
來人依舊搖搖頭。
弦之介驀地一揮手,怒叱:“加派人手,再去找,一定要找到少主!
“是——!”那屬下猛然頷首,恭恭敬敬地轉身去了。
弦之介忽然有些煩躁的樣子,再看看四野的滿目蒼夷,荒涼凄慘,頓覺得人生在世,世事無常,自己能撿回一條命也是幸事。
他緩緩后退了幾步,坐到了路邊一塊冰冷的石頭上。
那邊有大片的樹蔭遮擋,樹蔭下躺著受傷的風云堡弟子,正在等待救治。
只是,眼下那妙手神醫(yī)薛嵐卻在混亂中不知所蹤,是死是活竟無人知曉。
無塵大師、紫衣、唐璇霜戰(zhàn)敗身死,凌風也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眼下連少主都失蹤了,情況真的是太糟糕了。
弦之介又是擔心又是慶幸,就在這神思糾結的片刻,一團雪白的影子忽然凌空飛了過來,嚇了他一跳,就在他拔劍躍起的剎那,一道指風從空中射來,直將他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打掉了。
弦之介手腕痛麻,彎下腰拾起長劍,舉目望去,看到一個奇形怪狀的白色東西緩緩落到了地面。
前膝跪地停在山門前,雪白龐大的身軀,彎曲凌厲的犄角,圓乎乎的胖臉,眉心一點火紅印記。
這是什么東西?
無數(shù)風云堡弟子紛紛涌了上去。
有清淺的咳嗽聲得意地傳來。
雪白色的神獸上下來了一個年輕的白袍法師,在眾人驚訝的嘆息聲中,他一揮拂塵,故作矜持地問:“沐易航在嗎?”
眾人只是搖頭,好奇地盯著他身后的靈獸。
弦之介走上前來,持劍抱胸,不悅地道:“你是何人?膽敢直呼我們少主英名?!”
般若法師抖了抖肩膀,表情非常嚴肅:“我是來找你們少主交差的,他人呢?”
弦之介皺眉,很是囂張地道:“少主眼下不在,這里由我主事!”
般若法師搖搖頭,似是猶疑不定,身形微微偏轉,呆呆地看向自己的靈獸。
弦之介這才發(fā)現(xiàn)靈獸的背脊上還馱著一位失去了知覺的白衣少女。那女子的長發(fā)拂在了地面上,纖細的腰間懸著五彩斑斕的長鞭。
“她是誰?魔教的圣女?”瀾水山莊莊主眼神冷冽,抬頭看著白袍法師,一字一字的問,“既是魔教的人,你為何要送到這里來——”
話語未落,他忽然說不出話來。
般若法師的手陡然探出,按住了他的肩,手指間用力的程度似乎要掐碎他的肩骨。他盯著他質疑的眼睛,古怪地笑了笑,似乎不想說什么,卻也懶洋洋地開了口:“她是你們少主點名要的人,我已經安全的將她送到了你們手里,要怎么處置,是你們自己的事情。”
弦之介不敢動,沉默又詭異地望著他。
般若法師抬起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他的肩上有什么臟東西,眼神帶著一絲嫌惡。
弦之介驚顫的目光再度投向靈獸上昏迷的白衣少女,似笑非笑,臉上卻煥出冷冷的光。
就在這時,忽然有奇怪的翁鳴聲從高空傳來,越演越烈,越來越近,遮天蔽日。
眾人無不震驚地抬頭,連般若法師的神情都微微變了一變。
那是,待看清楚那團壓過來的黑云是什么。
眾人大驚失色,急急揮劍格擋。
般若法師驀地一揮手,幻化出一個透明的結界,將自己和靈獸包裹住。
漫天的黑色箭簇閃著鋒利的光芒,呼嘯連連,兜頭蓋了下來。
風云堡弟子應對不急,紛紛被射倒在地。
弦之介持劍的右臂上也中了一箭,登時鮮血淋漓,疼得呲牙咧嘴。
眾人一邊抵擋,一邊往山林里速速退去。
一陣猛烈的箭雨過后,四周安靜了片刻,然而不待得留給他們更多的喘息時間,又有無數(shù)的火球氣勢恢弘的從高空砸落,整個山林頓時連成一片火海,哀號遍野,凄慘無比。
般若法師人在結界里,卻立刻伸出一指橫在額前打開了天目,凜凜地定睛望去。
只見在距離天音山不遠處的荒原上,身著鎧甲的鐵血大軍們手持勁弩,整裝待發(fā),隊伍的前方有十余座巨型機械,那些裹著燒油的流火彈就是從那里打過來的。
千軍萬馬之陣,陣中簇擁著一位皇旗掛帥的鎧甲王者,他長劍橫在膝頭,高昂著頭,定定地端坐于戰(zhàn)車上。
那是?
般若法師一時分不清對方是誰,但是肯定不是風云堡的人馬,更不是日月神教的人馬。
而是另外一支強盛的力量,在等待為這場大戰(zhàn)畫上圓滿的句號。
此地不宜久留。
腦中忽然強烈地閃過這個念頭。
般若法師剛一回神,還未及掠上神獸的背脊,就被另外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震得飛出了結界。
他哎喲了一聲,滾出去數(shù)丈遠,狼狽地趴在地上,慢慢地,他吃力地抬起頭來,舉目望去。
是教主夜冥。
不知何時來到了這里。
他揮出了那一掌之后,再沒有看身后的白袍法師一眼,殘冷黯淡的目光卻定定地注視著神獸背脊上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女。
般若法師顫抖著伸出一只手去,張了張嘴,似乎想向教主解釋什么,卻已是徒勞。
夜冥閉了閉眼睛,強自壓住心頭的火氣,徐徐地,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來。
“你們一個個的,為什么都要背叛夜冥?”仿佛在自問自答般,說完,徑自苦笑起來。
般若法師卻覺得那笑聲恍若來自地獄,陰森無比,令人不寒而栗,他不敢抬頭看,也無法辯解什么,只是惶恐不安的伏在那里,等待著教主的死亡宣判。
夜冥輕輕吸口氣,忽然變得安靜異常,頓了頓,又異常低沉地說:“般若,眼下只有你能幫我了!”
般若法師抬起頭,非常詫異地望著教主。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底沒有殺氣,只有一絲希冀的請求。
堂堂日月神教的一教之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法力和不老不死的神力,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有求于自己,般若法師難以想象,更無法接受,他噤若寒蟬的趴在地上,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做偃旗息鼓狀。
夜冥的目光并不在他身上,良久良久地凝視著諸葛小蝶,再一次輕輕開口:“般若,真的只有你能幫我了!”
地上匍匐之人身軀抖動,膽戰(zhàn)心驚地抬起頭來。
夜冥也在這時看向了他,唇邊永恒的微笑里竟然夾雜著一絲可憐兮兮的味道。
——
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知過去多少時辰。他的眼睛,竟看不見任何東西。
沐易航終于恢復了少許知覺,他知道自己并沒有死。
周身寒冷異常,雙腳更是浸沒在冰冷的水中。
他感覺自己被拷在一個冰冷的石壁上,手腕上有鐵鏈束縛的重量。
隱約有水滴的吧嗒聲從四處響起,一片黑暗中,他努力睜大了眼睛,卻依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寒冷。
難道,他被夜冥那一擊轟中面門,他……瞎了!
“不——!”向來處變不驚的沐易航本能地驚呼起來。
一個習武之人倘若瞎了,簡直比斷了一雙手臂更為可怕。
就在他低呼剎那,一個冷峭的聲音卻從不遠之處傳來,道:“昏了三個時辰了,你,終于也醒過來了?”
沐易航定住,暗自警惕著。
這樣的黑暗中,竟然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
那人又嘲弄似的笑道:“你也不要大驚小怪,你并非真的瞎了。只是因面門被重勁所創(chuàng),延及雙眸,暫時看不見任何東西而已。”
“你是誰?”沐易航微吸口氣,在黑暗中冷冷發(fā)問。
那人沉默了一陣子,忽然搖搖頭,訕笑道:“沐少主果然是貴人多忘事,竟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么?”
沐易航怔了怔,仔細地聆聽著,又問:“那么,是你救了我,我們現(xiàn)在又是在何處?”
那人忽然有些不耐煩了,大聲反駁道:“誰要救你,我巴不得你死在夜冥手里。”
沐易航怔怔地挺直了肩膀,慢慢地,唇邊升起一絲莞爾的笑意,淡淡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有雙腿撥拉水面的嘩啦聲響起,來人徑直走到了他跟前,一雙怒目執(zhí)拗地盯著他。
沐易航的雙眸并無焦點,卻明亮異常,他偏過頭去,無謂地感慨道:“烈晟,我真是沒想到你會一直潛藏在日月神教總壇。”
“不然你以為方才地面上那場地動山搖的爆炸是誰埋的火線,又是誰引爆的?”金衣公子冷笑著,忽然又不說話了,默默取下石壁上的火把,冉冉跳躍的火光照耀在沐易航素凈蒼白的臉上,他緊緊盯著他失明的眼睛,忽然后退了一步,冷笑起來:“沐易航,人算不如天算,你如今落在我手里,就別想著再活命出去。”
沐易航只是笑,很輕很輕地笑,沒有怨懟,也沒有絲毫懼怕的意思。
烈晟眼神陰冷,仇恨的怒火在他的胸膛里燃燒,他憤恨地盯著對方冷清沉著的臉色,一咬牙,又殘酷地說:“你當初滅了我霹靂門,讓我成為喪家之犬,就沒想到自己也會有今天?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將你永世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里,讓你生不如死!”
他說的是大話空話,因為現(xiàn)在連他自己也出不去。
這一段甬道不過是天音湖水下一處通往光明神殿的密道,如今光明神殿被炸毀,前方的道路盡數(shù)坍塌,只有這一處因為有石門阻隔,才得以擋住外面洶涌的湖水。
細小的石縫里,不斷有恣意的水花滲透進來。
而眼下,叮咚作響的水花即將沒過他的膝蓋。
他沒有多少時間了,而他一直在等待沐易航醒來。
如果沐易航此時看得見,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表情比石壁神龕上那個人臉浮雕還要奇異難看。
沐易航此刻卻安靜極了,腦袋仰在石壁上,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又似乎在盤算著什么,良久良久,一言不發(fā),而他叫囂恐嚇的話語,對方似乎全然沒放在心上。
烈晟又是生氣又是失落。
在一片滴答的落水聲中,沐易航忽然彈開了眼睛,清冷地說:“我有辦法出去了。”
烈晟震驚地望著他,臉上有來不及掩飾的詫異和喜悅,只聽得對方又緩緩續(xù)道:“不過,還得勞煩烈兄助我一臂之力!送我到石門前!”
縱然看不見東西,沐易航的神情卻比往昔更加堅毅明朗,他向前探出一只手來,又定定地要求道:“能把我的佩劍還給我嗎?”
烈晟一驚,驀地一只手按住了腰間懸佩的誅神劍。
自己的青龍劍折在了夜冥手里,對方的誅神劍卻沉下水來完好無損。
他猶豫著,不甘又無奈地瞧著對方。
沐易航苦笑一聲,提醒道:“烈兄,若是你喜歡在下的佩劍,日后有的是時間把玩欣賞,只是眼下,我們若再不尋法子出去,只怕真的要葬身湖底了?”
烈晟繃緊了下巴,冷冽的眼神掙扎了片刻,驀地抽出了腰際的寶劍。
“咔啷——”兩聲。
他用力斬斷了沐易航手腕上的鐵鏈子,上前扶起了他,只說了一個字:“走——!”
由于雙目受傷,沐易航看不清眼前的道路,烈晟將誅神劍交到了他手里,一手擒著火把,一手扶著他,艱難地往石門前走去。
耳畔有不平穩(wěn)的咳嗽聲,夾雜著濃烈的血腥氣,沐易航這才覺察到對方也受了重傷,卻一直強忍著沒有表現(xiàn)出來。
到了石門跟前。
烈晟就聽到外面有嘩啦啦的水聲不住地敲打著門面。
他詢問的眼神看向沐易航。
沐易航目不能視,卻慢慢拔出了誅神劍,對準了石門。
“你要做什么?”烈晟很是不解。
原來他所說的法子就是擊破石門出去嗎?
幾個時辰前,洶涌激蕩的湖面之下,他攜著昏迷的沐易航逃逸到這里來,打開再關上這扇厚重的石門,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如今,對方卻要打開它,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烈晟定定地凝望著身側的沐易航。
泰山崩于前而毫不變色,這是何等的氣度與自信。
他由衷的欽佩對方,就像他十歲那年,第一次從父親口中得知沐易航的名字,知道他天縱奇才,橫掃武林,那時的他眼中只有羨慕和敬仰,那是一種對同輩高手的惺惺相惜,一種對武林后起之秀的盲目崇拜。
如果,如果他沒有野心大到要吞滅整個江湖該多好,那樣,他對他,就不會由欽慕轉為仇視,等日后見到他,他還會發(fā)自肺腑地尊稱他一聲沐少主,跟他把酒言歡,成為莫逆之交。
只可惜,高高在上的沐易航沒有給他任何表白的機會,他滅掉了他的門派,讓他成為孤苦無依的復仇者。
此時此刻,并肩而立著,烈晟的眼中有無數(shù)復雜的情緒交織著閃過。
沐易航眼神堅定,全身的真氣慢慢灌注到高舉的劍上,一抿嘴,狠狠地斜劈而去。
石門砰一聲從中炸裂,漫溢而來的湖水瞬間被磅礴的劍氣一斬為二,朝兩邊飛濺,中間洞開的生門豁然乍現(xiàn)。
“走——!”沐易航一手持劍,一手握住烈晟的肩膀用力朝外面一扔,烈晟凌空躍起,足尖在濺起的水花中輕點數(shù)下,連番大跨步躍起,平穩(wěn)地飛落至湖畔。
沐易航單手揮劍,不斷斬在水中,飄逸的身形幾經翻轉,也從湖水之下逃出生天。
烈晟看到他平穩(wěn)落地,才終于松了口氣。
“烈兄,你的傷口還在流血。”這是沐易航脫險之后說的第一句話,很安靜的聲音。
烈晟臉色微變,右手攏住自己正在流血的左臂,愣了愣,才道:“不礙事,只是小傷。”話未說完,似是覺察到了什么,他呆呆地看向沐易航,結結巴巴地道:“你,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沐易航微微頷首,自行奉上答案:“我想,我的雙眼已逐漸痊愈過來了,雖然我目下仍不能看清你的臉,但已能依稀辨出你左臂上的紅色血漬,相信再過幾個時辰,我的眼睛定會痊愈的。”
烈晟連連點頭,喜不自勝,很快的,又收斂了一些,冷冷道:“沐少主,我們下山去吧,這山上一個人影都沒了。”
沐易航瞪了瞪眼睛,微微向前伸出一只手來,似乎在吃力地尋找什么。
列晟上前扶住他,誠懇地勸道:“走吧,真的什么都沒了。”
沐易航無言震住,清俊的肩膀忽然不受控制地顫動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