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山間廟宇,清冷尤勝。她單手撫了撫臂,翠色薄衫下的肌膚涼意更甚往昔。
廟里三年,在他的精心護理下,她的身體已經大為好轉。不過這肌膚的溫度卻一年四季浸涼如水。夏天還好,到了冬天,就算她穿再多的衣物,也無法抵御空氣中的寒意。
他說過這是心病,藥石無效。
她苦笑,是心死至冷,所以連這個身體也跟著浸涼如冰了么?
初時不能適應,總要在身上裹上厚厚的衣物,發現御寒無效后,她索性在隆冬時節立于冷梅樹下,憑由冰雪飄落身上。數天下來,她大病一場。自山下化緣歸來的他一看她臥榻不起的樣子,如潭清眸頓時結上一層薄冰。
在他帶著薄怒又含著微不可見的憐惜的目光中,她臥榻淺笑,雖然發絲凌亂粘結,被下的身子也清瘦異常,但她的語氣間卻更多欣慰,“玄機師父,我的身體好了,再也不用怕冷了!”
她說的是實話,這一場大病后,她雖然付出臥榻一月的代價,但從此身體果然不再俱怕外界寒冷。
置之死地而后生,后來她用這句話形容自己的此次經歷,她的確以異常決然的方式為自己解決了一個難題。
原本她也以為自己的這個病癥已經無藥無法可治,可在為他打掃房間時,她在他常用的墨硯下發現一角被壓住的字條。
有點好奇心性向來淡然如水的玄機為何會作出這樣藏掖的舉動,她將紙條展開,上面是端正中透著渾厚的字跡數行:“欲斷絕癥,必以絕法治。但卿體質尤弱,本已難耐輕寒。如果再以重寒浸體,恐怕不能受之。”
胸口猶如被巨石擊中,她身子顫動一下,腳下不由后退兩步。
能見到這樣的字條,實在出乎她意料之外。
回想那個總是高潔如天山雪蓮的身影,她唇邊淺笑生嫣。不過唯一的遺憾是,她怕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見到這樣的小字條。
而他,也確實沒有料到自己寫來解意的壓在墨硯下的字條竟然會被她窺見,護理臥病在床的她時,目光總是躲閃著不肯與她正面相接。
而她,似乎愛上了他這樣躲閃不安的樣子,索性用略帶調皮的眼光不斷追隨他的身影。每每想到字條上“卿”字,她的唇邊總會閃過莫名的笑意。這樣的表情被他轉身移目間無意收入眼里,那澄清如潭的眼眸里總會彌上一層薄霧。
山中歲月清靜且易流逝,這樣每天用目光追隨他的日子僅僅過了一月,她的身體好轉,而他的眼晴也終不肯再躲閃,澄清如潭的眼晴再度恢復往昔的平靜無波。
暮春的風卷著幾瓣冷梅飄落她的身邊,有一片顫顫悠悠落于她的發上。
她回神,蒲團上的清瘦玄黃身影已經轉身過來。手中的木槌被擱置在已經斑駁掉漆的木魚旁邊。玄機看向她的目光中泛現一瞬間的凝結,然后是無邊悠遠,“天冷過寒,施主在這里已經站了多久?”雖然眼中無波,稱謂也是一如三年來的客套不變,但語氣間的微帶責意她還是聽了出來。
伸手彈落發上的落花,她輕輕一笑,“剛來呢,恰好大師就完了晚課。”
發絲還在細長的手指間挽結,她輕眉斂首。潛意識里,她還是希望能和他多講上兩句話。
檀香氣息濃厚,他走來她的身邊,腳步略停。而她卻不敢抬首相向,只怕一個正視,他又會無聲將眼別開。
“如果是要去山下的小鎮,那當速歸為宜。”
語音淡淡,卻有一股暖意包裹在她周身。誰說她性子清冷,身涼如冰,這不她還是向往著玄機師父身上的溫暖么?
他和她的話語雖少,但每一句都能帶給她瞬間的一刻暖意。而這種暖意,是她在舒適的衣物和厚重錦被間無法得到的。
只可惜,得到這種暖意的機會太少,且瞬間流逝太快。她能做的,只是將之更多地存入記憶里。
“嗯,抄寫經卷用的宣紙用完了,我需要下山去買兩卷。”她輕語如喃,目光逐著玄機的背影。
玄黃身影站定回頭,清瘦身影在冷梅樹下顯得格外修長。“如果非要去的話,那就盡量早歸,貧僧等著施主同進晚齋。”
話外之意,他還是不希望她在如此晚的天色里下山。如果她不早點回來,他也會空餓著肚子等她。
她點頭,微笑,以輕盈若靈的步子走向山門外。同時回眸以歡快的聲音答道:“我會很快回來的,師父不用擔心!”心暖之下,她語句間省略了他的法號。
師父,好象是個不錯的稱謂,比加了法號的叫得順口多了。她考慮著是否該要轉換對他的稱呼。
轉出山門外,山風呼嘯席卷而過,裙裾飛揚,她抬手撩撩發絲,腳步已經不再輕靈。天知道,她竟然在大殿門外無聲無息站了三個時辰,什么時候起,他的一個背影也對她有著如此大的吸引力來著?
為了不讓玄機看出她的僵硬,她才刻意裝出那般輕盈的腳步。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要在身體僵麻生澀的情況下邁出這種步子,那是需要多強的隱忍力!
坐在門前的石獅子上,她揚起雙腿,手指不停在發僵的腿上按摩。
無意抬首,“般若寺”的牌匾鮮然入目。
黑墨的字體龍飛鳳舞之外卻帶著一些渾圓沉厚,熟悉之感再次入心。
這個字體,雖然已經六年不見,但她還是無法忘記。當年被玄機背負著來到寺前,只是一眼,她就被熟悉的字體震得驚住!
誰會料到,看似偏僻的南疆無名山脈中,竟然會有一個小小寺廟掛著吳越國皇帝親筆題寫的牌匾。沒有落款,但她還是一眼認出這是父皇的筆跡。
也曾懷疑玄機是否與吳越皇家有著密切聯系,但日日夜夜相伴的三年里,她確實沒有從他身上發現一點異樣。這寺門上的牌匾他甚至沒有抬頭多看一眼,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個普通不過的牌匾而已。
她淺笑,山風冷,笑意更冷。本想遺忘的過往,卻總在看到這塊牌匾時被不知不覺重新憶起。
如冰凝著的目光只有在看向牌匾旁一柄明晃晃且沒入木梁半截的寶劍時,會有些微的柔化。
三年前,也是一個寒意濃重的暮春之晨。
帶著她奔波了數千里的玄機背負著她落于寺廟門前。晨鐘渾厚悠遠回響山間,山鳥啾啾鳴飛于空。那時候的般若寺足足有著上百名僧侶,玄機脫下外套,再將她小心放于地上,就向迎客僧通報要求求見師父智空和尚。
迎客僧應了一聲,邁過重重石階向廟內飛奔而入。就算不懂醫術的他們,也看出玄機帶回來的女子已是身負重傷,性命難保。
行程之中,她的眼睛雖然被他救了回來,但從懸崖墜下時,她的后背還是被一塊尖銳石頭深深刺入。雖有他裹藥纏繃帶護理,但傷口還是無可避免的潰爛感染。她在意識清醒時,曾試圖用手摸去,繃帶下那種皮肉空洞的感覺讓她不寒而粟。雖有藥物氣味遮蓋,但傷口糜爛發臭的氣味還是不能遮蓋。
半晌,迎客僧滿面失望而歸,對著玄機搖了搖頭,“師父說師兄帶回的女子命帶不祥,不能讓她入寺!”
玄機眼中亮光驟然暗沉,凝目看了下她后,他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同時洪亮若鐘的聲音響于寺廟上空。
“師父自幼教導弟子,出家人以慈悲在懷,弟子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名女子死去,而且她身受重傷,只有師父才能救治,請師父看在佛祖面子上,救救她的命吧!”說完不停在地上磕起頭來。
頭顱撞響石板的聲音沉重而又悶厚,沒有數下,他的額頭已經由破皮變成鮮血淋漓。平時高潔如若天山雪蓮的身影此時看來多了幾份瑟縮,他在害怕,怕她在未得到救治之前就已命歸西方。
磕碰的動作變得更加頻繁,地下石板上的血跡流散開來如若一朵血紅蓮花。
他的口中尤在不停求語:“師父救救她吧!弟子求您了!”
門口原本侍立如松的迎客僧目帶憐色,上來要將他挽扶起來,“師兄這是何苦!不過師父這次的舉動實在出人意料之外。平時來廟里求醫的人不少,師父就算再忙也從來沒有拒之門外。只是這次..”說著看向躺于地上的女子,目中閃現不明。
玄機拂開師弟伸來相扶的手,仍是跪磕不斷。“師父如果不救治她,那弟子只有磕頭到死為止!”
額頭的血沿著高挺的鼻梁流下,蜿轉繞過因數晝夜不停奔波而起了白色皮屑的唇片,再滴落灰色長衫。
一路行來,為了避人眼色,他脫了侶袍換上吳越國男子通行的長衫。本來光可鑒人的頭頂也冒出青青發茬。
鐘聲歇止,除了山風嗚咽,松濤含怒,還是沒有一點聲音回應他。
而之前還在欠著他的師弟也是一臉無可奈何表情立回山門前。看得多了,臉上的憐色已去,麻木的臉龐看來如同廟宇里泥塑的頭陀。
而他,口中雖然不再出聲,但磕求的動作仍然沒有任何改變。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暮色四合。
吳越國寺廟的傳統,每天晨昏各有兩次數響的鐘聲。傍晚的鐘聲意味著寺門可閉、晚間齋飯時間到來。兩名迎客僧互看一眼,沉重一聲嘆息后,走入寺門之內就要閉門。
晚歸的飛鳥撲翅入巢,也許是鐘聲作用,她暫時清醒過來。
看著他磕頭不止,滿目前流血的樣子,她有些明了,掙扎著要從地上爬起,她以極微弱的聲音道:“不用求了,死了就死了,沒什么大不了!”
玄機身子一僵,看向她的眼里滿是痛意。將她扶至門前的石獅旁側靠而坐后,他以袖擦去滿臉血跡,定定看住她,眸光異常清亮說道:“我不會讓你死去!”
她看著他,原本清秀出塵的面孔因為血跡而變得有些可怖。唇邊淡扯微笑,她抬手想撫上他的額際,卻在中途無力落下,“我不會死的!你不會忘記了吧?我生來就是兩相命呢,不是說我會禍害天下嗎?這不,到現在為止,我都還沒有禍害過人呢,就這樣死去豈不是太不值了?你放心吧,我命硬著呢,不會這樣容易死去的。你不用再求人的。”
她說完面色蒼白如紙頻繁換氣數下。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能給她帶來刀割般的痛苦。昏迷之中,她有時想著就這樣永久睡過去倒也沒有什么不好。可看了他今天為她求救的樣子,她突然不想這樣輕易死去。
她的眼中充滿矛盾,他已經轉身重新跪在地上準備再度磕頭。
可沉重的寺門卻在他們面前緩緩關上,剩下最后一條縫且她要絕望之時,門縫忽然大開,一個白須及胸,有著幾分仙風韻骨的老年僧人緩步而出,將他和她各看一眼,目生慈意,念了一聲佛號后說道:“雖是上天注定,但看來老衲也不能見死不救!”
說著目光炯炯看向跪于階下的玄機,語中話意深重,“玄機徒兒,這個女子命格怪異,想必你已經知道。”
玄機身子一震,想也沒想地,他用無比堅定的口氣說道:“無論結局如何,徒兒愿一力承擔!”
昏沉之間,她睜眼,暮色里,只見他腰挺如桿,雖然面染血色,但那雪蓮般空靈出塵的氣質絲毫未減。
白須老僧撫須而道:“僅僅如此?”
玄機面色一重,毅然從袖中取出一柄明晃晃的寶劍往腕上一割,血液噴涌而出,他已經指天對地發起誓來:“玄機在此向佛祖許下誓言,如若它日,此女真如命格所說禍害人世,弟子會以此劍親自取她頭顱現于佛前!如違誓約,弟子當墜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說完彈劍一擲,波地一聲清響,利刃已入廟宇門楣數寸,兀自剩了半截劍身顫動不已!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