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又起,噼啪暴響中,所有人面孔在明暗交織的光線里都有些虛幻不真實。
她本要凝目看清亭中雍容婦人的長相,卻只見那淺金色羅裙一個從容不迫的旋身,已經(jīng)重入暗影深處。一眼瞥去,亭中人影重重,只有那婦人一人獨坐案前。
眉頭微蹙,她暫時不打算回歸寺中。
之前圍困她的紅媒已經(jīng)散開,雖然有好幾個還目帶不舍,但還是更快將注意力轉(zhuǎn)到柳樹暗影里的白衣男子身上。
白衣男子獨臥高枝,被樹下一群如狼似虎的紅媒圍住,反倒更生出悠閑高雅。頻送酒囊到嘴邊的動作略緩,發(fā)絲垂落如瀑,舉止舒緩慢落,撩動雙腿換了一個更加舒適的動作靠臥。
聚星雙眸看以無意將對面柳樹下靠坐于石凳上的碎花羅裙人影掃了一眼,唇角微勾,竟是雙目一閉,不管不顧倚著樹身睡了起來!
圍于樹下的眾紅媒越發(fā)焦急起來。
“公子爺,您就行行好!自己下來吧,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的,先前已經(jīng)追著您繞著全鎮(zhèn)跑了一圈,現(xiàn)在再也沒有力量上樹啦!”領頭的高壯婦人當先出聲。
眾紅媒告饒求請白衣男子主動下樹的聲音頓時如蜜蜂振翅般密集響起。
她有些好笑地靠樹倚坐,這男子本來就身負武功,如果真不喜歡被這些紅媒追逐,大可一展輕功瞬間無蹤,但他又偏偏在這里引調(diào)人心為樂。
細細在腦海里搜索這三年來關于小鎮(zhèn)風俗習慣的全部記憶,再結合眼前所見微作推敲,她有些明了為何今晚會如此熱鬧。雙元節(jié)是這個小鎮(zhèn)獨有的節(jié)日,每年這個節(jié)日的夜晚,鎮(zhèn)上甚至于周邊小鎮(zhèn)的適婚男女都會將自己精心打扮后出門撞街。
而撞街的意思實際是尋求配偶,這些少年男女手里都握有紙條、手絹或者小燈籠一類的玩物,上面寫有自家住處和生辰八字,遇上合眼的人,便會主動上前將之作為信物交到對方手里。
鎮(zhèn)上民風敦樸,被看中的人即使與對方眼緣不合,也會善意收下。當然,事后給不給與回應又是另外一回事。只是這什么選舉最佳儀容男子是第一次聽說。
怪不得來路上不時有男子向她遞來東西,她神思悠游間還以為對方是在向她兜售東西,只是本能回以淡笑并不受之。
現(xiàn)在她的目光更多的聚在亭中婦人身上。
苦口婆心歉說無效,有兩個自持體力尚可的紅媒挽袖自請上樹。但沒爬上兩下,就跌落下來一屁股坐倒在地,圍觀眾人頓時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紅媒的抱怨嘆氣聲中,白衣男子越發(fā)成了人群聚目焦點。
她凝眉看向亭中微現(xiàn)笑意,看來亭中婦人應該是這群紅媒的主使者,這白衣男子如此不管不顧傷了她的面子,她應該不會再按捺多久。
現(xiàn)在她所在的位置是鎮(zhèn)上的議事場所,闊約五六十丈的石砌場地中央,一棵千年紅豆樹巍然而立。樹下紅漆桌案上,大紅鏤金喜字方巾覆蓋兩大盤堆疊如若小山狀的東西。旁邊兩個看似秀氣的黑衣少年寸步不離守護在旁。
少年看似文弱,腰間卻暗有兵刃鼓囊而起。
她正好奇究竟是什么東西值得如此堂而皇之卻又謹慎異常地擺在那里,一聲形同鴿哨的聲音之后,左側守護的少年身形一縱往亭中躍去。
她隔了柳影看去,亭中婦人對跪倒在地的少年吩咐過什么后,那少年點頭起身重返樹下。
“家主小女如今重病在床,曾有星天官說明小姐命中注定的有緣之人必在南疆此鎮(zhèn)。又聽聞貴鎮(zhèn)上百年來傳有雙元節(jié)的習俗,家主特地千里迢迢從京師趕來這里,送萬金,奉三品翰林官位,只為小姐求得命中貴人!”
黑衣少年說完就伸手將桌案上的紅色綢子一掀揭起,隨著奪目金光閃現(xiàn),周圍所有人都齊齊驚嘆一聲,再將目光牢牢定在那兩堆小山一樣的金元寶上。
她也不免被那金山奪目的光芒耀華了眼,錯指捏了捏手中的幾個銅板,她有些苦澀地笑笑。曾經(jīng),她的身邊,這樣的東西也是堆砌如山,那時她只將之視為石頭,絲毫沒有記掛心上。
如今看來,這些東西的用處還真是滿大的,起碼有了它們,她可以為玄機置購幾件新的衣物。近兩年來,寺中香火日稀,他外出化緣得來的銅板也僅夠維持日常二餐,他的二件僧袍已經(jīng)輪流換穿了三年。磨損出來的破洞雖然被她細細補好,但她看了那些補痕,心里還是會偶爾泛上酸意。
但他卻好象從來沒有將這些外在的東西看入眼里,衣物雖舊,卻無損于他空靈脫塵的氣質(zhì)。衣下的清瘦身軀也從來沒有介懷過略顯密集的補丁,他甚至有些看重經(jīng)她親手補織過的衣物。每每不用穿著時,都會被他疊得很齊整地放入衣柜。
想到那雙清澄中帶著空靈的眼眸,她失神而笑,唇邊苦澀盡去。
有斯人相伴于旁,縱然冷情少語,縱然食簡衣單,縱然是紅塵外清寂落寞地,但她仍然過得相當滿足,且相當珍視目前的生活。
再想及前塵,宮殿金宇,錦衣玉食,行走之間仆役成群,跪拜之時皆稱千歲,但縱算榮華富貴一生,身邊如果沒有一個能完全讓人卸下心防坦然面對的人,她都覺得是莫大的悲哀。
但因為出身的特別和經(jīng)歷的坎坷,她總覺得眼前的幸福不夠真實。每每地想要把握住,讓之不再流逝,卻總是如沙子在手,想要更加拽緊,卻不料流逝的速度卻更加快捷。
玄黃清瘦身影分明在她眼前,但她卻總覺得自己會隨時失去他。
所以冷梅花瓣緩落的窗格中,她偶爾看向他的雙眼會凝滿清愁。一如當初宮殿深處那個銀色身影看著她的眼神。
想到帝京和那個小時候總在她身邊妹妹、妹妹親熱喚著的銀色身影,她心里一抽,時過經(jīng)年,現(xiàn)在這個銀色人影已經(jīng)長成何等英姿?
亭中那個淺金羅裙的婦人一出現(xiàn),她就從她華貴裝扮和雍容舉止以及略帶軟噥的口音判斷出她是京城人氏。
而樹下黑衣少年所說,則正好印證她的想法。
柳樹暗影里的白衣男子睜開了眼,目光略略將那堆黃金一掃,唇邊卻是笑意淡描,絲毫沒有將之入眼。
小姐多病又如何,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何況還有三品官位相誘。對邊陲小鎮(zhèn)的青年男子來說,這無疑是上天入地都難求的一次可以輕松得到權位與金錢的機會。
樹下的黑衣少年一說完,登時有十多名自持相貌才情的青年男子齊涌樹下。
唇邊微一勾笑,黑衣少年再度開口,“不過因為小姐生來是冰寒體質(zhì),所以未來的姑爺除了相貌才情還必須有足夠強的耐寒能力。”說著唇邊深意閃現(xiàn),“如果體質(zhì)不好的,就不要來了,否則就算勉強當上姑爺,與小姐日日相伴床第之間,恐怕壽命只有三兩年而已!”
此話一出,一片噓唏聲起。周圍未出閣的女子大多因為少年口中的“床第”二字面紅起來。而青年男子面泛桃花之際,也在對少年男子口中話語的真實性討論不已。
她的身子再次僵硬,看向亭中的目光不由更深。原來天下還有和她一樣有冰寒體質(zhì)的人!不過玄機不是說過,他曾經(jīng)云游天下,只見她一人患有這種病癥。
“家主之言非同虛話,眾位愛惜自己性命的,還請主動退下!”黑衣少年的話意之間多了些冷然。
樹下的青年男子對望數(shù)眼,彼此間的挑釁之意明顯,同時沒有一人肯隨意退出。
這時又有紅媒推選好幾個青年男子過來,黑衣少年沉聲一嘆,“眾位既然執(zhí)意不肯退出,那先簽了生死狀再說。”說完,另一名少年將桌案上原本由黑布覆蓋一紙文書示出,旁邊筆墨齊全,一切看來早有準備。
看著對方拿生死當剎有介事的樣子,有幾個青年男子已經(jīng)面現(xiàn)猶豫神色。
黑衣少年看而笑之,“現(xiàn)在退出還不晚,眾位考慮好了!”話聲一出,已經(jīng)有數(shù)人接連下場。
剩下的二十名青年男子依次在生死狀上簽字,這時桌案旁多了一名長衫瘦長臉的中年男子,雖然面上皺紋隱現(xiàn),但他眼中的矍鑠精光絲毫不減。每一人寫下名字,他都會細細看視。眸中不時閃現(xiàn)失望神色。
她在旁邊看得有些好玩,敢情當姑父還要先驗考字跡。偶爾抬頭顧望,柳枝上的白衣男子已經(jīng)改臥為坐,手中酒囊收在腰間,一雙如星明眸也正凝視場中。
回目之間,衣袂翻響聲中,一個黑衣蒙面的人已由亭中縱來落于她的身側,單膝跪地說道:“主子請姑娘一起參加選試!”
“我?!”她驚而愣住,不是選姑爺么?為何會將她搭入?
望向亭中人的眼光驟然深沉,中年婦人究竟在作些什么打算?
而上方,白衣男子清朗一笑后落于她的面前,唇角極為優(yōu)美地勾起,同時向她伸手過來,聲音朗潤如月出口:“一起參加如何?再說,人家開口說的是尋命中有緣人,并非一定要男子才行!”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fā),請勿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