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沒有墓碑的墳,二十多年如一日,誰也不知道里面躺了誰。
我想,自己的記憶真的出了問題,竟然想不起來這其中究竟是過了二十幾年。
扯開木塞,將一壺酒水灑在墳前,融入了地上的積雪。
我一直沒有忘記慕容盟主最后的囑咐,我說:“她過得很好,子女都很好。”
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
我呆了一會,腦海里漸漸浮現以往慕容盟主尚在的時候,武林盟的繁華,對比之現在的落寞分散,不禁感慨。
無論是叛徒鳳離淵,還是慕容赦玥,都是十分出色的領導人才,可是如今……
“武林盟,一天天沒落了。”
“紫渲如今是代盟主,她以總護法的身份薦舉了幾位武林盟的繼承人,卻都無法成其大氣,這些年來換了一任又一任,還是無法挽回頹勢,現在的武林盟,不得不分散起來隱蔽,如果您在……”
我輕聲嘆息。
紫渲也老了,時光將她的耐心一點點消磨至盡,她的行事作風越來越凌厲暴躁。
這真是不好的兆頭。
紫渲的身份特別,她曾經是第四任老盟主的女兒,掌管著武林盟的秘籍和財富,因此哪怕是諸位長老對她有所不滿,卻也奈何不了她。
“她最近又和我提起您了,總是說如果您還在……如果您還在……每次她對繼承人有所不滿,都會如此嘮叨,久了,也有人對您的名字厭煩了。”
以后還會有人記得慕容赦玥這個名字嗎?
空曠的雪地沒有回音,我知道我所說的這些沒有人會聽到,卻已經習慣來傾訴了。
站了一會,看看天色,我覺得該走了,如果回去晚了,紫渲找不到人又要開始嘮叨。
她的年紀越大,越喜歡說一些廢話。
我握著空掉的酒瓶,對著那一片茫雪告別:“我要回去了,改天再來看您。”
沿著來時的腳印走回去,這一處荒山,根本不怕有人發現。
但是……卻能遠遠的看到皇城,這就是他的心愿。
慕容盟主到死,都沒能從愛情的迷障里掙脫出來,只是這么些年了,那些冷血的人還會記得他么?
真有些諷刺。
路上的枯樹枝落滿了雪,輕輕一震就會落下來。
真冷。
離開山腳走了一會,前面一條岔路的路口處,一個巨大的“酒”字招牌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低頭看看手里的空酒瓶,又看看那件酒館,心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來——去喝點酒吧,喝了會好些,也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這么想著,已經不自覺朝著酒館走去。
酒館里很冷清,老板娘和一位姑娘模樣的人在柜臺處低聲交談著什么,看到我走進,老板娘放開聲音招呼道:“客官里面請~需要點什么么?”
我找個位置坐下:“上你們這最好的酒。”
老板娘轉身去取了酒上來,酒還是溫熱的,剔透的酒壺浸在熱水里。
老板娘靠近的時候,一股不同于酒香的熏香味飄來,莫名熟悉的香味勾起了遺忘許久的記憶,我忙喊住即將離去的老板娘:“老板娘,你用的是什么熏香?”
老板娘舉起袖子聞了聞:“沒有熏香啊……”她恍然大悟一般,從懷里掏出方手絹:“是這個吧。”
我向老板娘借了手絹,她很爽快的遞過來。
手絹的做工很精美,一角繡著雛菊,我細看時,那股熏香味更濃了。
這香味……記得是慕容盟主生前最喜歡的,據說是有人為他特意調制,可惜后來便再也沒有聞到過。
或許是見我十分感興趣,老板娘解釋道:“這是在竹烏鎮上買的,那個女子的手藝十分的好,價格也便宜。她一個人過日子,還帶個兒子,很不容易。”
我把手絹還給老板娘:“多謝。”
喝著溫熱的酒,寒意被驅散許多,忽然想去看看老板娘說的那位女子。
酒壺已空,我把銀子放在柜臺上:“付賬,”老板娘低頭找零,我又道:“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女子所住的確切位置?”
我拿著酒店老板娘給的地址,趕到她所說的竹烏鎮。
真是一個愜意幽美的地方,我站在橋上看著那片落了雪的竹林,橋下的溪水已經結成了冰。
找到那間略顯破舊的屋子,從半掩的房門里,我看到一個約有三十多歲的女子正坐在窗前發呆,她膝上放著一個竹籃,竹籃里滿是針線。
那股熏香味濃烈了起來。
我扣了扣房門,看到那女子突然驚醒過來,她打開門,我比她高出許多,她便抬起頭看我,雙眼驟然充滿了光彩:“您是……冥湮大人?”
我暗暗吃驚,這個從未謀面過的女子竟然能一眼認出了我。
“你是……?”
“外面冷,快請進請進。”她很熱情的招呼我進屋,我想了想,還是進去了。
她拿來一把較為嶄新的椅子讓我坐,隨后往星火寥寥的炭火盆里添加了些木炭,漸漸的,暖和了許多。
我不著痕跡的掃視了一下屋子,家具十分的少,均為半舊,卻被打掃得很干凈。
她有些窘迫的說:“我這許久沒有茶葉了,請大人稍等,我這就去熱點開水。”
我打斷她的話:“不用麻煩了,我在外面吃了東西,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姓名。”
她很拘謹的坐在我對面,似乎在努力壓制著自己興奮的情緒,她說:“我……我叫白鷺,護法大人貴人事多,肯定不會記得住我,我以前曾經服侍過慕容盟主……因為見過護法大人,所以一直記得。”
聽她這么一說,我倒是想了起來。
以前有位侍女因為擅長制香而被慕容盟主垂青,是侍奉了一段時日,可惜……很快他就遇上龍旖凰,一切都改變了。
我輕嘆:“原來如此,真難為你還能記得我。”
不知道為什么,心中對她突然升起一股憐憫之情。
我想了想,說道:“記得后來你便不繼續服侍他了。”
白鷺無奈的笑了笑:“家鄉的哥哥傳來消息,說父母重病,我只能趕回去看……后來,后來我再趕回來,已經找不到了……”
她急切的說:“我這幾年一直在尋找武林盟的消息,我有事想告訴盟主,我要親自告訴他,護法大人可以不可以幫我通融通融?請求您!”
看著她懇切哀求的眼神,我有些動搖,但是事實很殘忍,我又猶豫了。
“是什么事?我可以代為傳達。”我說道。
白鷺搖搖頭:“我要親自和他說。”
“不可能了,”我不忍看著她充滿希望的雙眼瞬間變成死灰色,于是把目光轉移到火盆里,一字一句的說道:“慕容盟主他……已經過世二十多年。”
久久,她都沒有出聲,我不忍道:“你有事,說給我也是一樣的,武林盟如今已經改變了很多,許多人都不在了。”
白鷺的表情僵化,她勉強撐起笑容:“大人您在說笑么?我一直在找他,找了他二十多年,我一直堅信會找到他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他我想告訴他……我……”她有些語無倫次起來,用手掩住臉,瘦弱的肩不可抑制的顫抖。
我安慰她:“你若是有困難,就向我說吧,我會盡力幫助你。”
“我只是想告訴他……”哽咽的聲音低低的傳來,隨著她字字訴說,我頓時錯愕得忘記言語。
“我只是想告訴他……我從家里回來時,發現已經有了……的確是他的孩子……”
這……
這是從沒想過的事!慕容盟主竟然留下了遺腹子!
“為何沒有盡早聯系我們?”我握緊雙手,心情已是許久沒有這么激動過。
“我一直無法找到你們……我,我一介平民,又有什么辦法聯系到你們呢。”白鷺苦笑道,她暗暗抹掉淚水,抬起頭來,雙眼和鼻子已經通紅。
“那個孩子至今在何處……?”我急問。
“他……他已經長大了,喜歡四處游歷,偶爾會托人帶些銀錢回來。”
我有些失落,實在是很想馬上就看到那個孩子。
但是沒關系,我安慰自己,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和樣貌特征,還是可以讓人去找到。
沒等我繼續詢問,白鷺怔怔的望著窗外自言自語:“這么多年了,我又在奢求什么……我只想把白淺帶到他的面前,告訴他,這是他的血脈,他的兒子……我也不敢奢求什么……但是,都不可能了……”
說著,眼淚流下來,聲音也哽咽了:“可是為什么……這么大的事情外界一無所知?”
我沉默:“這是他的遺愿,他并不希望死訊傳出。”
因為不想讓那個人知道。
白鷺紅著眼看向我:“……大人您一直陪著慕容盟主?直到他最后……的么?”
我點頭。
“他……可曾記得我?”
我一時回答不上來,該怎么說?慕容盟主早年并無節制,他短暫喜歡過的姑娘數不勝數,也樂得陪伴她們,而眼前的白鷺是因為會制香而被他看上,這本是一項出眾的才藝,但是他最后卻連這香都忘了。
最終留在他心里的,只有一個龍旖凰。
一塊沒被燒透的木炭散發出濃烈的煙,白鷺捂住嘴咳了咳,她擦拭去眼角的水汽啞聲道:“護法大人不必為難……我心里早明白的,這么多女子,慕容盟主怎么可能會記住我?只是這么多年還存著幻想……”
……
“我一直愛慕著他。”
我繼續沉默,看著那塊沒被燒透的木炭燃燒起來,煙霧便沒了。
“那么……大人,慕容盟主可曾喜歡過別的女子?”
我依然沉默,我并不擅長謊言,卻也不忍告知她真相,于是決定什么也不說。
忽然覺得我變得多愁善感了。
“請您如實告訴我……盟主他喜歡的是哪家的姑娘?”
……
“求您,我只想知道……”
……
白鷺苦澀的笑道:“我在他身邊的時候,總是不乏許許多多的美貌女子圍繞著他,各有才藝,但是他一個都沒看上眼……我很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占據盟主那顆孤傲的心。”
“是龍旖凰,”我低沉的回答她:“當今的皇后。”
“……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我,我真的不會再去肖想了,”她狠狠的擦拭眼睛:“這煙怎么這么大……刺激得……眼淚都止不住。”
我正想安慰她,醞釀好的話語被大門處突然跑進來的一個人影打斷了。
那個人影穿得一身雪白,就像是落滿了一身的雪,他對著白鷺喊:“娘!我回來了。”
他看到我,不由得警戒道:“這是誰?”
這時我才看清他的面容。
……太像了。
那一刻我無法懷疑他不是慕容盟主的兒子。
白鷺深深吸了一口氣:“白淺,你回來了,來,快過來。”
白淺拉了張椅子坐在白鷺身邊,一頭霧水:“娘,你怎么了?這個人是誰?”
我沒有辦法把視線從這名少年的臉上移開。
剎那間,心頭竟是酸甜苦澀的滋味一齊涌來,仿佛時光倒流了回去。
止不住的欣慰……他竟然有兒子,竟然……留下了一個兒子。
白鷺說:“便是他了。”
我恍然道:“……真的很像,眉眼……神情……果真是他的兒子。”
我又看著白鷺:“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希望帶他去武林盟,有個人一定會十分高興見到他。”
白淺皺著眉,一臉不滿:“你到底是誰?還有……你有我爹的消息?你認識他?他到底在哪里!”
面對他的逼問,我只是默默無語的看著白鷺,有些事,還是她親自說比較好。
白鷺并沒有說話,她似乎在沉思,白淺詫異的看著她的臉:“娘,你怎么哭了?”
“以后都不用再找你爹了。”
白淺一愣:“為什么?”少年帶著殺氣的眼光轉向我,我只能搖頭。
白鷺不愿意說下去,我幫她說:“因為你的父親已經逝世二十余年。”
“哈……哈哈……我母親苦等二十多年就等來這個結果!”白淺紅了眼,一腳踢翻了炭火盆,冷冷對我下了逐客令:“請你滾出去!”
白鷺抓住兒子的手:“白淺!不可無禮!是我請求他說的。”
“娘……”
我對白鷺說道:“我想帶他去武林盟,讓他去見紫渲。”
白淺搶著回答:“我才不去!”他對我充滿了敵意。
“武林盟有你父親的心血,它曾經在你父親的心里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嗎?重要到拋棄我和娘?!”年輕的少年殺氣騰騰的瞪著我,我嘆氣。
“當年形式十分復雜,一時半會無法向你解釋清楚,如今你和你母親能回到武林盟,我保證會好好保護你們。”
“我不稀罕!”白淺快步走到門邊,指著外面:“你滾出去,我和娘都不想再看到你!”
對于我這個給他們帶來噩耗的人,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并不打算責怪他。
白鷺說:“護法大人別見怪。”
我站起來:“打擾這么久,我也該離去了,這段時日我會暫時住在云來客棧,你們要是有什么困難都可以直接來找我,告辭。”
我謝絕白鷺的挽留,剛走出門,身后立刻傳來用力關上門的聲音。
他們一定會再來找我的。
我回到客棧,立刻聯系了暗使,讓暗使帶口信回武林盟目前的總部,告訴紫渲,我有私事處理,將有一段時間不能回去。
暗使帶了紫渲的口信回來,紫渲很不滿,一直催促我盡快辦完事就回去。
一笑置之。
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是這么喜歡嘮叨的么。
我在客棧等了五天,偶爾去市集走走看看,也買了些小玩意回來,給客棧掌柜留了話,如果有個姓白的少年找他,就請他到客房稍等。
第六天,他果然來了。
白淺拽著我的衣袖,又急又氣的說:“我娘要見你。”
我說:“好,”動了動手:“你先把手放開。”
再次見到白鷺,我沒想到她已經病得起不了床。
一邊放著亂七八糟的藥渣,什么風寒,濕疹,補血的藥材都有,簡直就是一個大雜燴。
我冷冷瞥了一眼白淺:“你想讓你母親早死么?”
說著去探白鷺的脈象,診斷過無數病患的我,此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訴說白鷺的病情。
白淺難受的說道:“自從你那一天離開,我母親就病倒了,換了許多位大夫來看,也吃了很多藥,卻不見起色……她說想見你,我只有把你找來,你,你會醫?”
脈象的虛弱,我不禁低嘆:“我本是醫者……白鷺你……唉,情之一字,害人不淺。”
白淺急切的問道:“那,那你可有方法醫治我娘?”
“非是我不愿意醫治,而是你母親不愿意好起來。”
談話間,白鷺悠悠轉醒。
我對她說道:“若是還想不開,可以向我說,說出來了,就忘了吧,別再折磨自己。”
白鷺搖頭,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我怎能忘……我無法想象他孤身一人獨赴黃泉,我,我等不到他,找不到他,只想追他而去,只是白淺……”虛弱的女子抓住我的手,似是艱難的說道:“白淺……希望大人能照顧他,希望大人能看在他是慕容盟主兒子的份上……”
我打斷她未說完的話:“別這么說,你還很年輕。”
白鷺哭著搖頭,什么都沒說。
哭得累了,她漸漸睡去,我把她的手放回被褥里,一轉身,看到白淺也是紅了眼眶。
我順手把藥渣都收拾了,用廚房現有的材料簡單燉了補湯。
說到底,還得她心里愿意好起來才行。
白鷺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白淺守在她床邊不敢離開半步。
可惜那天之后,白鷺再也沒能醒過來。
白淺冷靜得不成樣子,不停的用溫水去擦拭母親已經冷掉的手臂和面頰。
我看到他的手一直在發抖,冷靜得心慌了。
他抱住白鷺的尸身,低聲哭泣:“娘……”
我按住他的肩:“節哀,你母親……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活下來。”
我發現我對生死看得很淡了,誰不會死呢?
我說:“我帶你去武林盟。”
白淺回應道,好。
他買下一個地窖,用了五天時間從護城河上運來許多冰塊,堆在里面,最后把他母親的尸身放了進去。
他說:“我娘沒有死,等我哪天有出息了,她就會醒來。”
他不斷重復著一句話,我娘沒有死。
寒冰映出白鷺的容顏蒼白可怖,盡管歲月風霜毫不留情的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但是不難想象,她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很清秀可愛的。
白淺跪在尸體前許久,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堅定道:“我和你走。”
我帶著他走進總部的那一刻,忽然有種極為強烈的預感,他和他父親一樣將是出色的領導人才。
總部大廳內,紫渲正氣勢洶洶的訓導著幾個辦事不利的下屬。
她匆匆瞥了我一眼:“冥湮,你終于回來了,”她又突然轉頭來:“你……”紫渲的目光越過我,看到了后面有些緊張的白淺。
“我帶了個人來見你。”我站到一邊,紫渲完全看到了白淺。
“慕容……”她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喃喃。
白淺說:“不……我不是慕容。”
我說道:“他是慕容盟主的親生兒子。”
紫渲一步步走到白淺的面前,她的雙眼流露出疲憊蒼老的神態,她伸手去觸摸白淺的眉眼。
她哭了:“我相信,我相信他是……像,太像了。”
白淺有些懵,紫渲拉著他往后院走:“來來,一路上風塵仆仆的,累了吧,一會我叫人準備些吃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母親是……”
跪在地上準備領罰的兩位下屬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我,我說:“你們可以走了,回到自己的崗位去吧。”
他們千恩萬謝后離去。
紫渲詢問白淺的家事,白淺有些不愿意說,我便替他回答了,包括巧遇和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
紫渲為他的母親嘆息,她對白淺說,以后就在武林盟住下吧,我讓人傳授你武功秘籍,給你銀錢珠寶,讓你好去復仇。
紫渲想了想,又說:“以后你不能再隨母親姓,你姓慕容,今后就叫慕容淺。”
白淺點頭。
我默默的倒了酒喝,這酒是新的,不如上次那家酒坊來的醇厚。
紫渲像是要擔當了一個母親的角色,在我看來,的確像。
但是……又不像。
紫渲笑著說:“你只有學好了武功,才能報仇。”
“報仇?”白淺疑惑的看著她。
“你以為你父親是怎么死的?是龍旖凰害死了他,如果你父親沒死,你母親又怎么會因為悲傷過度死去?”紫渲微笑著:“你要為他們報仇,是龍旖凰,是皇室害死了你的父親,間接害死了你的母親,你是個孝子,怎能放著你父親生前的大敵四處逍遙?!”
白淺握住雙拳:“大敵……”
紫渲又要開始給人洗腦了,我無法反駁她,武林盟至今被皇室害成這樣,是事實,一直是仇敵,也是事實。
罷了……
“你父親和你母親死不瞑目,因為仇敵依然在外逍遙,”紫渲聲淚俱下:“如今他們都過世了,難道你不想報仇?”
白淺低著頭,抿著唇沉默好一會,他突然抬起頭說道:“我回家之前認識了一個人,”他說出了一個讓我和紫渲都意外的名字“鳳曦微。”
紫渲雙眼放出希望的光彩:“這就是你的機遇啊。”
我突然想起來前不久,有幾名屬下莫名被毒殺,看來和這位小公主脫離不了干系。
白淺遲疑了:“可是……她救了我,她因為我……甚至瞎了。”
紫渲說:“這正是個好機會,你飽嘗失去父母的痛苦,也讓龍旖凰常常失去親生女兒的痛不欲生吧。”
白淺想說什么,可是沒有說,他的思緒一定很復雜。
紫渲很激動的站起來,在屋子周圍走來走去:“明天起,我要在武林盟上下宣布,找到了慕容盟主的兒子!以后武林盟就是你的家,你就是這里的少主!”
我握著酒杯,看了看那個大吃一驚的少年,笑著說:“少主。”
“不……我……”看著那個少年青澀不自在的模樣,倒也有趣。
紫渲探了探他的手脈,又去試他幾招,直直搖頭:“不行,不行……還需要更努力。”
紫渲問我:“帶他去密室如何?”
我說:“如今的武林盟幾乎都是你在做主,我能反對么。”
紫渲干咳一聲,說道:“我們走吧。”
她對白淺說:“你也來。”
算起來,這是我第五次進密室,但是帶陌生人進入,卻是她第一次。
紫渲用很復雜的方法開了密道里的石門,密室里整整齊齊的羅列著許多書架,箱子,里面是各種武功秘籍。
紫渲拿了一本,放到白淺手里:“這里還有一扇門,里面是武林盟積攢多年的財寶,等你成為武力高強,能獨當一面的人,我就推舉你為新一任的盟主,并且把進入密室的訣竅交給你。”
這么多年,紫渲從沒把這個訣竅向任何人提起過,如今卻這么輕易的說出來,我總是覺得不對勁。
我順道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書,這路的書大多數都沒有書名,厚厚的皮革包起來,可以保存很久,我走到米事的最深處,隨意抽了一本很薄的書。
每次來,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我把書放到白淺的面前:“你看看。”
他一字一句的閱讀下來,他的表情瞬間充滿了神采,請求的眼神看著我:“你能做到,對吧!”
我說:“條件太苛刻,需要一種很特殊的人血為輔料。”我一一解釋給他。
這是無意中看到的復活之法,已經久到不知道是哪個朝代遺留下來,里面要用上許許多多古怪稀少的藥材,這些藥材雖然稀少,但是依靠武林盟的勢力倒也不是很難尋到,只是需要一個人的血,那個人必須符合許多古怪特殊的條件。
血既溶與毒,又要與毒排斥,而且屬性必須為極陰,卻又屬火為極陽。
這種古怪的屬性,哪怕是特意培訓的藥人怕是也無法達到這個水準。
看到這個方法,我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后悔這么早就把慕容盟主的尸身掩埋,要是保存下來……要是……
二十多年了,他的尸骨早已經腐爛,我不禁深深懊悔。
又忽然想到紫渲,當年他被假死藥腐蝕得那么嚴重,在我束手無策的時候去求她,她也不肯讓我進密室來尋找救治的方法,紫渲對他怕是已經失望倍至了。
白淺聽著聽著深深皺起眉,我淡漠的看了看紫渲:“如今你已經貴為少主,身為下屬我自當竭盡全力的尋找。”
只是希望微乎其微。
那個冬天,白淺十分努力的習武,紫渲教導他的,稍稍指點一兩次他就全學會了,真是個奇才。
他常常早起舞劍,漫天雪花里白衣翩翩,劍花宛轉,輕易的把梅枝劈成粉碎。
我曾經監督他習武,從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里讀出他煩躁的心思。
難道是因為那個小公主嗎?
我一邊溫酒一邊聽下屬打探來的消息。
淺淺抿一口,細品著酒的甘醇余香。
賞雪,飲酒,愜意悠然。
只是,一想到這種日子不會長久,就不禁嘆息。
白淺習武時受了傷,紫渲匆匆派人把我請了過去,我看了看,白淺受的傷并不嚴重,只是普通的劍傷,紫渲太大驚小怪了。
我給他上藥,紫渲在一旁緊張的看著,然后握住白淺的手,竟然掉下眼淚來:“以后要小心點,看到你受傷,真的比割在我身上還疼。”
我很不屑紫渲的表現,但是白淺被她嚇得一愣一愣,安慰她說:“我沒事的。”
紫渲哭著說:“你如今是武林盟的少主,無論如何請千萬保重,以后武林盟都要依賴你……如果慕容盟主還在……如果他知道他的兒子在努力為他復仇,他不知道有多開心。”
白淺沉默了。
紫渲繼續說:“少主,武林盟在外的幾個暗使被人毒殺了,經過調查,發現是鳳曦微所為,她和她母親龍旖凰都不是好東西,您可能還不知道,她的母親生前與慕容盟主有過幾次接觸,龍旖凰竟然為了摧毀武林盟不惜色誘慕容盟主,盟主不小心受了蠱惑,這才冷落了你的母親,不然,您自幼也不會如此顛簸流離,吃盡苦頭……”
白淺吃驚的看著她:“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紫渲低低的說道:“這已是陳年往事了,本來是不想說的……但是見少主至今還被蒙在鼓里,紫渲于心不忍,少主你要知道,龍旖凰當年可是一個不折手段的狐貍精,欺騙了慕容盟主的感情,害死了他,甚至還害得您的母親流離在外……那種人生的女兒,也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您不知道,在當年……”
我覺得我聽不下去了,說了聲:“已無大礙,我明日再來看看。”后,迅速離開。
我對紫渲的鄙夷,更深了幾分。
無奈的是,白淺居然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我考慮要不要告訴他真相,哭夠了的紫渲找到我,冷笑著對我說:“悠游寡斷的人不會成什么大業,他將來是要繼承武林盟的,冥湮你難道希望看到慕容被龍旖凰毀了之后,連他的兒子都要被她的女兒殘害么?”
……或許,紫渲說的是對的,但這并不能減輕我對她的厭惡。
她說:“少主不是讓你去尋找血液極陰的人嗎?我怎么見你整天無所事事的。”
我不想看到紫渲那副越來越刁鉆的嘴臉,于是側過身去:“如果什么事都要我去親歷親為,難道武林盟養了一群和你一樣只會說不會做的豬嗎?”
我張揚而去。
紫渲一定會氣得發抖吧。
唉,她什么時候會被氣死呢。
我以為這世上不會有符合這項條件的人,但是,在不久后,找到了,我拿著寫著那個名字的信箋,心中不禁感嘆。
真是孽緣。
這個時候,冬天已經過去了,冰雪消融,大地回春。
可是,依然很冷。
我把信箋直接給了白淺,他看了看,就捏成一團扔在廢紙簍里,提了劍走出去。
他一直走到平時習武的場地,舞起長劍,木樁上多了一道又一道的劍痕。
看來紫渲的潛移默化,并不是很成功。
后來白淺悄悄離開了好幾天,我和紫渲都沒有去查他去了哪里,因為我和她都明白,他是去尋找答案了。
結果很令紫渲滿意。
白淺問我:“殺了她,我母親就可以復活了是么?”
我說:“那個藥方尚需試驗。”
白淺點頭:“她殺了那么多人……是該……償命。”我知道他為了說出這番話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的拳頭一直攥得很緊。
我說:“是,少主。”
接著,他向我擬定了一個計劃,他說他會負責把鳳曦微引出來,然后我再設法取到她的血,來試驗到底能不能制成死而復生的藥。
白淺說,不管成不成功,她都必須死。
他冷靜的說:“我不想欠她,如果在她死之前,你能把她的雙眼醫治好就好了。”
我說:“是。”
把已經雙目失明的小公主從皇宮里引出來,是那么容易的事嗎?
我很懷疑,可是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真的做到了。
在這之前白淺帶著我到他以前的家里,他傷感的看著屋內的一切,因為幾月沒來,家具都已經蒙塵。
白淺對我說:“我不想看到這些東西。”
我找人把里面的家具都換成了新的,墻壁都粉飾了一番。
那股很濃的木質粉油漆味在開了好幾天的門后才稍微好些。
沒過幾天,白淺真的把那個小公主領到我的面前,白淺指著我說:“這就是我的師傅。”
我看著小公主的面容,略顯稚氣純真的美麗,眼角卻帶著一絲邪氣,七分像她母親,三分似她父親。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趁她不在的時候,直截了當的下了結論:“她的雙眼已經無藥可醫,想要恢復視覺,唯有換一雙眼。”
白淺說:“真的沒辦法了么?”
我毫不遲疑的點頭。
“那么……就按照計劃行事吧。”
我根據鳳曦微特殊的體質,往藥里添加特殊的藥劑,使得她時常感到疲憊無力。
趁著她熟睡的時候,便拿了匕首割破她的手臂,取了一點血。
這個小公主生性多疑敏感,為了不讓她查破,我只有偶爾才給她添加使她昏沉的藥劑。
意外的是,她對白淺出奇的信任,白淺掰給她的謊言,她深信不疑。
我居然有些于心不忍,雖然知道這是使命,可是一個無辜的孩子為什么要承擔她父母當年的罪過。
雖然這么想,我終究是什么都沒說,拿著她的血研制出了第一枚藥丸。
白淺當著我的面掐死了一只小狗,把尸體遞過來:“試試看。”
我把藥丸混合著水灌進小狗的嘴里,等了好一會,卻都沒反應。
白淺癡癡的等著,這枚藥丸不知道承載了他多少希望。
過了一會,他驚喜的說道:“我摸到它的心跳了。”
他興沖沖的抱著小狗離去。
我看了看石室里所剩不多的藥材,決定回一趟總部。
等我從總部回來,白淺生氣的告訴我,失敗了。
小狗終究還是死了。
我沉吟著:“尚需改進。”
上次取的血還留有許多,小公主的體質特殊,她的傷口不易愈合,流出來的血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慶幸她看不到,居然也沒有起疑。
很快,第二枚藥丸研制成功。
白淺帶來了一袋麻雀的尸體,我用細小的木管把藥塞進它們的嘴里。
這次很成功,白淺生怕再出什么意外,盯著籠子里已經活躍起來的麻雀一刻都不敢離開。
過了一個時辰,他終于松開眉心:“這次……成功了吧?”
我說:“應該是的。”
成功了。
白淺閉上眼:“那么,給她喝最后一次藥吧。”
我把藥端去給鳳曦微,鳳曦微此時對我已經十分的警覺,她打翻了藥碗,怒視著我,逼問我是不是在打白淺的主意。
我沒說話,她很可憐,我不想再欺騙她什么。
然后,白淺來了,化解了她的矛盾,夜幕臨近,白淺對我說:“把藥給我,你子夜再來。”
我依言離開,在酒坊喝了點酒,算準了子時再回去。
小小的庭院里,白淺和鳳曦微分別坐在兩張竹椅上,鳳曦微已經熟睡過去,不,或許說是昏迷更為貼切。
我看到了小桌子上有殘藥的碗。
白淺扶著額頭,糾結的問我:“冥湮,你說……我是白淺,還是慕容淺?”
我說:“屬下冒犯了,雖說您該冠以父姓,可是屬下更喜歡白淺這個名字。”
雖然平時我都喚他為少主,但是在心里,已經抹不去白淺這個名字。
每每看著他,我都想起他蒼老的母親。
把鳳曦微帶到我平時制藥的密室,把她捆在木板上,白淺很耐心的等她醒來,他緊緊的握著匕首。
后來她終于醒了,白淺也終于可以把一直醞釀在肚子里的話說出來。
這些話很殘忍。
我不知道這位小公主有沒有后悔。
白淺漸漸失控,他厲聲的催促我,可是藥的時辰沒有到。
這對他來說無疑是種折磨。
他想親手斬斷這份孽緣,于是他拿起了匕首。
門口突然傳來的厲聲打斷了他的動作,我吃驚的往出口看去,是那位叫昌錠的少將軍。
可惜……就差一步。
他心中一定很不甘吧。
一片混亂中我和白淺被昌錠帶來的人壓制住,我明白一切都已經徒勞,我突然想起鳳曦微有個哥哥,鳳祁寒。
太子的預言神準無比。
不禁啞然失笑,既然鳳祁寒肯放心妹妹獨自出門,必定有了最萬全的準備。
白淺輸得真慘……
在離開的時候,我施了一點小手段成功脫身,我不敢耽擱一路敢回武林盟,必須要和紫渲商議怎樣才能把白淺救出來。
紫渲也很焦急,她沒想過在最后的關頭竟然殺出個程咬金。
白淺行刑的日期判了下來。
我和紫渲最后決定,在他被押送法場的時候半途安排人馬劫人,這是防御最脆弱的時候。
紫渲派出了武林盟一等一的殺手前去。
白淺被順利解救回來,可是看到他的樣子,我和紫渲都愣住。
紫渲氣急敗壞的甩了他一耳光,氣得哭出來:“為什么你這么不爭氣!為什么你們都將被那對母女所害!為什么你步上了你父親的后塵!”紫渲抓著白淺的肩,搖晃他:“你告訴我,你沒了眼睛,你以后還能怎么辦?你以后還怎么接手武林盟!”
白淺被她嗆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下子觸動了傷口,從染紅的繃帶下流下了兩行血淚。
我攔住紫渲:“你冷靜點。”
我叫人把藥箱帶上來,替白淺上藥。
紫渲氣得拂袖離去。
血肉幾乎和繃帶連在了一起,狀況慘不忍睹。
或許是因為很疼,白淺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不欠她了,不欠她了。”
紫渲完全不管他了,被白淺這么一刺激,她一夜之間又老了許多。
后來,白淺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離他家不遠的竹林邊開了一家茶館,他竟然自己跑了出去,做一個免費的琴師。
我無法放任他不管,但是也說不過他,他如今又行動不便,我只好有時間就在茶館里呆著,忍受沒有酒喝的痛苦,到了傍晚就帶他回總部。
他很喜歡這樣的日子,很清靜。
某一天,我去分支辦點事,回來的路上經過那家茶館,就想進去看看。
那時剛下過雨,竹林青翠得很漂亮。
我騎著馬繞到茶館的后門,把韁繩綁在一根竹子上,正想走進去,卻赫然發現白淺背著墻站著,他似乎在猶豫什么。
我上前問道:“怎么不進去?”
白淺一聽是我的聲音,緊繃的神經一下子就放松下來:“她來了。”
她?我怔了片刻才想明白,他說是那個小公主吧。
“我們回去吧,”他慢慢走來:“以后,我不會再來這里了。”
我說,嗯。
天色還很早,我和他就慢慢的走回去。
白淺突然問我:“我想聽聽我父親生前的事,紫渲沒有完全告訴我。”
我想了想:“……真的想知道嗎?”
“嗯。”
我閉上眼,回憶起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樣的竹林,幽幽的琴音,那個白衣竹葉青的人……
我說:“其實紫渲和你說的,與現實完全相反,我一直陪伴在你父親身側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真的很愛龍旖凰,而那時,他根本不知道你的母親已經懷有你……”
腳步踏在滿地落葉上,漸行漸遠。
塵封的往事似乎一點一點展開在我眼前,我輕輕敘說,關于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還有當年的一切……
已經,過去這么久了。
——
番外搞定~至今毒公主順利完結,多謝大家的支持~
鳶準備爬去開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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