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便似乎漫漫無期了。
赫連敏敏昏睡了兩日,知道一切塵埃落定,便強振了些精神起來,發現隊伍早已出了武襄關,舉目望去,四處一片空闊遼遠。
隊伍白日趕路,夜晚扎營。因了赫連敏敏的緣故,隊伍走得慢吞吞,與以往急行軍有天壤之別。每當阿土回頭望見那長長一隊馬車時,便各種郁悶。太后皇上賞賜給宜安郡主的嫁妝不少,寧遠王心疼女兒,火上澆油又加了一大筆,又擔心女兒遠去北地不習慣,因此各種嫁妝和用物便載了長長一車隊。
阿土還曾嬉皮笑臉對荊放說,“將軍,娶王爺女兒真是暴財滾滾吶。”如今,他知曉那郡主與他家將軍相敬如冰,才再也不說這般玩笑話。
于是他愁眉苦臉去對荊放說,“將軍,帶著娘們走路好不利索。”
荊放看他一眼,“你是不是閑得嘴皮子發癢?”
阿土趕緊搖頭,閉了片刻嘴,又忍不住嘴癢道,“將軍,我們有將士五千,偏又走得慢,路上不知要耽擱多久,軍需怕是不足。”
荊放皺皺眉,他也正好思慮及此,當下又沉心想了片刻。
第四日一早,荊放便將人馬分作兩批。命三千將士領了大半嫁妝,照往日行軍腳程,先行一步回朔北。自己則領了余下兩千人,慢慢趕路。臨行前,他叮囑率先行部隊的副將,“路上當心,尤其是薄刀嶺。”
待先行部隊撤走了,赫連敏敏才從睡夢中醒來,坐在營帳里懶綿綿地任由芳嬤嬤為她梳頭著衣。自出京上路,她便與荊放心照不宣的各居一帳,芳嬤嬤拿她無法,想起臨時前寧遠王叮囑,勿摻和他們夫妻二人之事,只細心照顧郡主便好,于是也不多言,只和錦衣陪著赫連敏敏同居一帳。
錦衣不過十六七歲,向來好奇心重,又是個粗神經的,這種荒嶺行軍,是她在繁華上京從不曾體會的,先前陪著赫連敏敏擠出的傷感早已丟去了九霄云外,每日都打雞血般精神抖擻。
這時,她從帳外沖進來嚷,“郡主,聽說有三千人先走了。”
赫連敏敏撇撇嘴,打個呵欠。自那日歸寧一別后,她再不曾和荊放說過話,他的人先走后走,走與不走,關她屁事。
這兩日她有了些精神,芳嬤嬤與她梳了極簡的發髻,只別了一支雪銀鑲藍玉的花簪,穿了淡藍繡銀燕的窄袖裙服,整個人看來十分清爽。
錦衣眨眨眼,湊過去說,“郡主,出去曬曬太陽吧。今日春光可好了。”
赫連敏敏果斷說,“不去。”
錦衣蹲在一旁,托著腮嘆口氣,“后面有條河。”
赫連敏敏慢慢喝溫好的羊乳,不理她。
她瞥一眼赫連敏敏,繼續道,“他們在后河飲馬,好多馬呀。”
赫連敏敏果然眼睛亮了亮,轉過頭來看她。她于是歡天喜地地撲過去,“郡主,別不開心了,不開心也得過一天,不如我們去看馬,開開心。”
芳嬤嬤笑,錦衣這傻孩子倒說一句實話,的確,這日子開心得過不開心也得過。
赫連敏敏也似有所觸動,又喜歡馬,終于站起身來了。
營地后方不遠,的確有一條小河。河岸兩旁有些低矮稀疏的灌木,臨近岸邊的河床上堆砌著凌亂猙獰的大石,赫連敏敏見著便想,這里連河流也比京城的粗獷許多。
這時后河果然熱鬧非凡。
除了許許多多的馬,黑的紅的灰的棕的,或站或臥,揚蹄甩尾,還有三五成群笑聲響亮的將士,一色五大三粗的漢子,挽了褲腿袖管立在河水里潑水洗馬,互相嚷嚷,分外歡快。
赫連敏敏見著馬,心情好了不少,但又不好走近,立在一處大石上,看得很是歡悅。錦衣指指點點道,“看看看,那匹好,毛色純,額帶白星。”
赫連敏敏搖搖頭,伸手一指,“我說旁邊那匹好,青灰毛色,雖然體格不大,但骨架勻稱,后臀緊實。錦衣你看它蹄冠粗厚,踏水時水花濺得比人還高,定是腿膝十分有力。”
她說得興致勃勃,并未察覺有人慢慢走到她身后。
錦衣嗯嗯地點頭,到處看。忽然指著一處笑,“郡主你看,那馬將人踢翻了!”
不遠處傳來長長一聲嘶鳴,赫連敏敏轉頭瞧去,果然見一匹栗色大馬正飛起后腿,一腳將身后人踢得四仰八叉,隨即揚蹄踏水,自河中心飛奔而來,頓時四方騷動,人仰馬翻。
有人吼,有人罵,有人笑,有人大聲嚷嚷,“截住那小混物!”
赫連敏敏和錦衣笑容漸漸凝住。那馬的確神駿,跑得極快,若在平時,一定得她們好一頓贊,可眼下它跑的方向好似不對。
錦衣怔了怔,凄厲大叫,“郡主快閃,馬跑過來了!”說著便去拉赫連敏敏。
那馬不過眨眼功夫就沖過來了,赫連敏敏慌慌張張要跳下大石,不料轉身一跳,竟有一個溫熱懷抱穩穩接住她。
那人一把抱了她,敏捷地側身一閃,順帶伸出右手猛力拉了錦衣一把。赫連敏敏只覺得耳邊勁風馳過,抬頭望去,那受驚之馬已堪堪從大石旁飛奔而去,正驚魂未定,定睛一看,瞬間石化。
荊放。
她居然轉身一跳就跳進了她仇人懷里。
最可恨的是,她的仇人還個子高,胸膛硬,她一臉撞上去撞得鼻歪嘴裂,眼冒金星。
她趕緊一把推開他,后跳一步,氣喘吁吁站好。錦衣有些功夫,又被荊放拉了一把,自然無虞,只緊張道,“郡主郡主!”
一河躁動頓停,追馬的男人們僵住。因為他們看見了赫連敏敏,還看見了赫連敏敏身旁的荊放。
荊放并不去看赫連敏敏,只是面色微沉,轉頭去,曲指伸進嘴里,吹了一聲響亮的呼哨。
很快,數步外的灌木后傳來一聲馬嘶,一匹黑馬矯健躍出,歡快奔至荊放面前。荊放拍拍馬的脖頸,往遠處一指,那黑馬便揚蹄追向遠逃而去的栗色馬,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荊放轉回頭來,掃了一眼河中眾人,沉聲道,“誰的馬?”
一個兵士慌慌忙忙跑過來,抹一把臉上的水,“回將軍,是一匹馱重馬。”他吞吞吐吐說,“那馬愛撒野,不肯人騎,便用來馱了物。”
荊放這才看了赫連敏敏一眼,“你沒事吧?”
赫連敏敏偏了偏臉,別扭地不說話。
這時錦衣忽然又毛炸炸地跳起來,指著遠方道,“郡主,馬馬馬!”
赫連敏敏轉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那黑馬回來了,不但它回來了,還連帶著那匹一溜煙跑開的栗色馬。那馬看來很是煩躁,不斷甩尾打響鼻,左跳右蹦,無奈它左跳,黑馬便小跑到左邊截住它,它右蹦,黑馬便又包抄右邊,一派悠閑歡樂。
它于是想掉頭跑,黑馬頓時炸毛,厲聲長嘶,后腿著地,前蹄高揚,兇悍地向那栗色馬表達了一個意思:你跑,爺踢死你!
栗色馬瞬間氣焰矮一截。
錦衣驚嘆,“哇——”
阿土不知從何處眉花眼笑地跑過來,手里將馬鞭甩得嘭嘭響,一路大聲吼,“白菜,白菜,好樣的!”
荊放眼微瞇,唇角也含了笑意,對那兵士點點頭,“你去吧。這馬我來收拾。”
眾人頓時又歡愉,呼呼地打響指,將手攏在嘴邊吼,“白菜!白菜!白菜!好樣的!”
赫連敏敏萬分無語。
如此拔尖一匹好馬,他居然為它起名叫白菜。
但白菜卻十分享受大家高聲喚它,雄赳赳氣昂昂地趕著那灰溜溜的栗色馬回來了,待到荊放面前,撒歡似的輕跑兩個圈。那栗色馬自然挫敗,垂頭喪氣在一旁啃草。
荊放于是笑了笑,抬手去撫白菜的脖頸,以示嘉許。晨光里,他一身麻灰薄衣短裝,眉黑目亮,露出袖口外的一截手臂,肌肉緊致,泛出褐色光澤。
赫連敏敏看他一眼,又看他的馬一眼,再看一眼那栗色馬,一言不發往營地走去。錦衣看一眼荊放,不知該不該喊一聲額駙,又擔心郡主生氣,只好低著頭跟去。
阿土跑過來哼了一聲,表達了他對那主仆二人的蔑視。王爺千金又如何,沒禮貌,謝都不會說。
荊放撫著馬,望了一眼赫連敏敏的背影,窄袖瘦裙勾勒出她窈窕腰身。他想起方才她慌慌忙忙落進他懷中,又香又軟。
于是他轉過頭,揚聲道,“都起來,整兵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