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敏敏一夜好覺,醒來時坐在床上掰指頭一算,楚懷遇還有九天回京,頓時心情一片晴好,跳下床大聲喚,“錦衣!錦衣!”
錦衣很快跑進來了,卻有些跌跌撞撞,“郡主。”
赫連敏敏沒有細看,自顧坐在八寶花菱明銅妝鏡前,懶洋洋地打呵欠,“錦衣,快幫我更衣梳妝,今日天氣好,我們去騎馬。”她笑嘻嘻轉過頭,卻見錦衣杵在門口,白臉白色將她望著。
錦衣輕聲道,“郡主……”
赫連敏敏挑眉,“嗯?”
錦衣吞吐道,“郡主,我一大早便聽人說……說……”
赫連敏敏說,“別結巴!”
于是錦衣飛快道,“說昨夜賞曇時皇上當眾將郡主指配給了盛武將軍!”
赫連敏敏一怔,面上笑容頓斂,一挺身站起來,啪的一聲將手里木梳拍在桌上,厲聲道,“胡說八道!”
錦衣要哭了,“他們說如今宮里朝里都傳開了,宜安郡主婚配盛武將軍,皇上金口玉言,句句確鑿!”
這時有下人在門外通傳,“郡主,宮里的公公來了,王爺讓郡主著正裝,速往前堂接旨。”
赫連敏敏往后退了一步,面色盡白,“我不去。”
錦衣抽抽鼻子,眼眶有些紅,手腳麻利地去取了正裝裙服,小聲道,“郡主,拒接圣旨是大不敬。”
這日仍然是好春光。
赫連敏敏卻覺得遍體生寒,跪在地上簌簌發抖。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宜安郡主今及芳年待字金閨,淑慎嫻靜、行端儀雅、克嫻貞慧。又聞盛武將軍荊放文武睿哲、才德實匹,二人良緣天作,著即賜婚,朕躬親下此旨為賀,擇吉期大婚。欽此。”
那太監笑嘻嘻將圣旨一收,雙手捧上,“賀喜王爺,賀喜郡主。王爺,郡主,接旨吧。”
赫連韞目不斜視,伸手接過圣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隨后起身來,神色自如道,“多謝公公。來人,為公公奉茶。”
那太監一揖,眼風掃了掃仍然垂頭跪在地上的赫連敏敏,客氣道,“多謝王爺。皇上著令欽天監擇選吉日,請王爺稍后再行聽旨。奴才還得回宮復命,這便告辭了。”
赫連敏敏覺得,自己沒有半絲力氣站起來。四周靜寂了很久,她才聽到她的父親嘆息一聲,“敏敏。”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看了赫連韞片刻,大哭:“我不嫁!”
幾乎與此同時,身在京畿驛館的荊放,也接到了圣旨。他覺得,哪怕就是那一年他于萬人之中取敵首級,也沒有這次奉召回朝驚心動魄,昨夜紅曇美人,皇帝金口玉言,今晨圣旨宣讀,一切恍然夢中,怎么會這樣?
昨晚寧遠王的言下之意,明明就是宜安郡主已有婚約,只待擇日嫁入夫家。
于是他接過圣旨,呆立許久。
隨侍阿土送走傳旨太監,跑回來歡躍無比,猶如自己即將大婚,興奮得抓耳撓腮,大聲嚷嚷,“烏墨他絕對想不到,烏墨他絕對想不到,將軍要娶寧遠王的女兒!”他想了想,又仰天大笑,“哈哈哈,我阿土能在上京見著將軍大婚,烏墨知道了一定氣死!”
荊放皺眉,“阿土。”
只是兩個字,但阿土瞬間變回原形,笑聲嘎然而止,垂首道,“將軍。”
荊放道,“傳令下去,未經我允許,我們的人不可議此事半句,否則軍法處之。”說完,轉身進了屋里。
阿土望著荊放的背影十分費解,傳聞宜安郡主容麗無雙,又是寧遠王唯一愛女,聽說上京好多人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門好事,怎么砸在自家將軍頭上,他卻那般面目沉沉,甚至帶點糾結。
荊放坐在屋里,反復看那圣旨,宜安郡主四個字寫得明明白白。他的思緒因此回到十三年前。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赫連敏敏。
是個很好的夏夜,有流螢在飛。遲歲先生自下午攜他走進那寧遠王府后,就與寧遠王一直坐在書房里品茶下棋,慢慢說話。
他那時不過十二歲,還有孩童心性,倍感無趣,于是偷偷溜了出去。夜色已臨,王府很大,他走來走去走迷了路,于是干脆蹲在一塊假山后劃圈圈,將先生才教與他的拳法心經又默了一片,津津有味地在泥地上畫了許多小人,耐心等著先生來尋他。
天越來越黑,他未等來先生,卻等來了一陣咯咯笑聲。他趴到假山石上望去,只見前面一棵花樹下有一個小仙女跑來跑去追螢火蟲。
那是真正的小仙女。
小手小腳小臉蛋,白白凈凈像池里盛開的蓮花,兩顆抓髻上綴著的東珠比螢蟲要亮許多,映得她一身繡滿海棠花的長裙嬌艷欲滴。
一不小心,他手里拿著的樹枝就落了下來,發出啪的一聲,頓時將小仙女嚇得一噎,不笑了。
他蹲下來,抬起頭時,才發現那小仙女已走到假山后,盯了他半晌忽然道,“你怎么長得這么黑呀?”
他下意識地將手縮回袖子里,他的手沾滿泥巴,更黑了。小仙女卻十分高興地蹲下來,望著泥地上的小人問,“你會畫小人?他們在打架么?”
他抿著嘴點點頭,小仙女繼續問,“他們為什么打架?”
就在這時,一個少年聲音傳來,“敏敏,敏敏!”
小仙女歡樂地站起來回應,“懷遇哥哥。”
那也是他和楚懷遇的第一次相見。
楚懷遇那年十歲,小他兩歲,身量卻頎長,穿一身紫色錦袍,頭發用一色紫金冠束得整齊,越發顯得面如白玉,劍眉星目。
小仙女跑去拉楚懷遇的手。他仍然蹲在地上,一身深灰短衣和夜色融為一體,他看看自己的手,的確有些黑。
楚懷遇只瞄了他一眼,便轉頭對小仙女道,“敏敏,我先生來了,他會飛,我帶你去見先生。”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笑聲。遲歲先生和寧遠王分花拂林而出,爽朗笑道,“懷遇。”
楚懷遇于是撲了過去,“先生。”
小仙女也撲到寧遠王懷里,“父王。”
他訥訥地站起來,趕緊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
這時寧遠王瞄了他一眼,道,“這孩子生得真高。”
楚懷遇扭頭看他,遲歲先生和藹道,“懷遇,這是你師兄。阿放,過來見見你師弟。”
他只好挪步過去,輕聲道,“懷遇師弟。”
楚懷遇把頭一扭,問遲歲先生,“先生,我怎么有個師兄?”
遲歲先生道,“哦,之前將他寄養在鄉下,忘記帶回來了。”
于是楚懷遇走到他面前,彎身一揖,“師兄好。”
他撓撓頭,不知該怎么回禮,只好說,“我叫荊放。”
小仙女卻在她父親懷里嬌聲嬌氣道,“父王,他是小黑哥哥。”
寧遠王眼含笑意,“敏敏,不得無禮。”
當晚便在王府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遲歲先生同寧遠王外出,將他留在王府。小仙女興致勃勃道,“真好,我們去玩射箭。”
他心里別扭,不想和他們一起玩,但他向來聽先生的話,只好老老實實跟著兩個小孩去了后院。
到了后院楚懷遇便問他,“師兄,你跟先生幾年了?”
他撓撓頭說,“不記得了。”
于是楚懷遇說,“你昨晚在地上畫的拳法我也習過。我們過兩招罷。”
十歲的楚懷遇神定氣閑,馬步一扎,將長袍前襟往腰上一甩,那模樣真真是年少風流。
然后他便稀里糊涂和楚懷遇打了起來,開始他想,比劃兩招算陪小孩玩,但是很快他發現,這個師弟不是一般的小孩,拳腳功夫十分利索,于是興頭一起,二人便打得真了起來。
終歸是他技勝一籌,又或是因他大兩歲,身量長力氣大,楚懷遇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正準備伸手去拉,忽然額角上一痛。轉眼一看,小仙女拉著一把極精致的木制小弓,鼓腮瞪著他,氣憤道,“不許打懷遇哥哥!”
一支釘著花羽的小箭跌落在他腳邊,還不及他手掌大。楚懷遇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哈哈大笑,“敏敏,我和師兄沒有打架,我們這叫切磋。”
第二天他便巴巴地跟著遲歲先生一起走了,他不喜歡和這兩個小孩玩。
思緒至此,他忍不住笑了笑。很多年前的事了,赫連敏敏那時不過六歲,想來早已不記得,于是他望著圣旨竟有些發愁,美人雖好,卻屬意非他,皇上這鴛鴦譜點得很是錯亂。
于是他站起身來喊,“阿土,呈貼去寧遠王府,請王爺紆尊一聚。”
與驛館的風平浪靜不同,寧遠王府幾乎要掀屋頂了。
赫連敏敏痛哭三場后,筋疲力盡,又一日未沾米水,披頭散發坐在床上,紅著眼將她父親望著,“父王,你早知道是不是?”
赫連韞道,“也不算早。前日入宮時,皇上與我提了提。”
赫連敏敏這才慢慢想起,為何前日父王頭痛發作,為何昨日帶她去看犒軍觀紅曇,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她粗枝大葉慣了,哪里曉得背后隱情是如此震撼。
于是她抹一把眼淚,走下床來,蹭到寧遠王身旁,仰臉看他,“父王,你去求求皇上好不好?要不去求求太后她老人家,女兒不要嫁給那個什么將軍。”
赫連韞溫和地摸摸她頭發,輕聲道,“敏敏,君無戲言。”
赫連敏敏渾身一抖,站起來退后兩步,面色雪白,“要我嫁他,除非我死。”
赫連韞無動于衷,淡淡道,“抗旨是死罪,你嫁與不嫁,終歸是死。”
赫連敏敏又氣又恨,咬牙道,“憑什么偏偏將我指婚?景陽王的二郡主今年十七,慶毓王的三郡主今年十八,皇上喜歡他,有的是郡主送給他,憑什么非要我嫁!我不嫁我不嫁!我此生只嫁楚懷遇!”
赫連韞見時辰也不早了,她鬧了一天,也該差不多了,于是撣撣袍角站起身來,凝眉道,“敏敏,皇上與我提了提,便是已經想得好了才會開口。既然皇上想好了,太后必然也是想好了,所以你要明白,皇上不過是提前知會我,而不是要征詢我愿不愿意。”
赫連敏敏問,“那我呢?是我嫁人,是我赫連敏敏嫁人,憑什么我最后知道?憑什么無人問我愿不愿意?”她一時傷心,又哭起來,聲音也軟下來,走過來扭著赫連韞衣角求道,“父王,父王,你一定有辦法的。當年你助過皇上,皇上一定……”
“敏敏!”
沒等她說完,赫連韞已面色一沉,冷聲斥道,“父王教過你什么?”
赫連敏敏嚇了一跳,見赫連韞臉色發青,不由得手一縮,可憐兮兮立在那里,滿目是淚。
赫連韞見她這模樣,面色一緩,長嘆一聲,“敏敏,皇家的事你還不太明白。不過父王也不想你太明白,一生平安快活才最好不過。”
赫連敏敏盯著他問,“我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怎么快活?”
赫連韞道,“人的一生,難免柳暗花明。以后的事,沒人能說準。”
赫連敏敏道,“我喜歡楚懷遇。”
赫連韞道,“可是皇上將你指給了荊放。”他頓了頓,輕言細語道,“還有,郡主自然不止你一個,可皇上一定是想得妥當了,才唯獨將你指給他。敏敏,這是圣意。你若是一意逆旨,整個寧遠王府都會陪著你。”
赫連敏敏打了個冷噤。
赫連韞望著窗外,緩緩道,“天下好男兒,不止懷遇一個。”
赫連敏敏哭,再無聲音。
這時有人在門外傳道,“王爺,驛館有人呈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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