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十月,南陵蘄州云家與北辰駐九黎山脈駐軍在北辰太子墨言昭的帶領下,聯合對抗盤桓在九黎山下的東佑軍。
經過九黎山峰一戰,東佑軍損失七萬余人,云家折損約五萬余人。剩余十三萬東佑軍與十萬聯合軍在幾日之內,開展了大大小小多場戰役。東佑軍敗多勝少。
東佑軍經山峰一戰之后,大將軍張項陣亡,士氣大落,對上氣勢高昂,勇猛無畏的聯合軍,漸漸落了敗跡,但仍因人數優勢,一直強撐不敗。
未曦醒來已經是三天以后,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四周無人,帳篷里只有她一個。
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她掀開衣袖,又掀開褲腿,發現全身都包扎有繃帶。她將身上的繃帶全部拆開,繃帶之下的傷痕清晰可見,每一道都那么觸目驚心。
但是傷痕都已經愈合,這不得不感謝魂元,沒有它,她早就葬身九黎山了。可是若是沒有它,她就是個正常人了。
未曦從床上下來,她走到衣架旁邊,上面掛著一件白色的長裙,未曦摸了摸,質感十分的柔軟,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知道這是墨言昭為她準備的。當初在岳陽的時候,她重傷醒來,他給她準備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她最終挑了件白色長裙。
她將長裙穿好,恰好看到架子旁邊放著一盆水,也好,她順便給自己梳洗了一番。當她低頭的時候,她看到水中自己的臉,有些蒼白,但是最顯眼的是額頭的那一塊暖玉。
暖玉沒有變,但是系著暖玉的繩子卻變了。當初她也是隨手就拿了一根繩子,現在卻是一條精致的帶子,帶子是黑色的,帶子之上,白色的紋理十分的精致,繡著幾朵小花,還有云紋。
整條帶子充滿了高貴古樸的氣息,將玉穿起,佩戴在她的額間,這與她的氣質很相配。她滿意的看著額間的配飾,不用想,她也知道,這是墨言昭給她準備的。她笑了笑,忽然覺得很開心。
梳洗完畢之后,未曦掀開帳簾,夕陽的余輝立即為她的臉染上一層紅暈。守在帳外的士兵恭敬的對她行禮,她點點頭,朝外走去。
“小姐!”
逐雨近日雖然不能進帳,卻總在帳外徘徊,希望能夠早一日見到他們家小姐。此時,見到未曦安然無恙的逐雨,雙眼一紅,忍不住落下淚水。
“行了,我還沒死呢,哭什么?”未曦調笑道,她抬手拍了拍逐雨的肩膀,她知道這段日子這丫頭一定過得很不好。
逐雨聞言一怔說道:“這話,這語氣,怎么和北辰太子一樣?”
未曦也一怔,隨即又笑開來。
逐雨將這幾日的情況詳細的跟未曦說了一遍,未曦只是耐心的聽,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一切如她所料。
“小姐,去哪?”
“去看看吧”
走到營地門口,有個將領趕來,將未曦攔住,說她傷勢未愈,外面在打仗,不宜出去。
未曦怎么會聽,只是她也讓了一步,讓那個將領陪著她同行。
未曦出了北辰的營地,那將領已經給她指明兩軍交戰的地方。
未曦想去看看。
本以為,就像上次一樣,她醒來會見到他,沒想他竟然不在。可是,她還是想見他,怎么辦呢?那只好她去找他了。
“小姐,你現在的情況,去戰場上恐怕不妥。”那將領阻止道。
“我不去戰場”未曦搖搖頭:“九黎山那樣高,我站在山上看看便可。”
未曦不疾不徐的走著,她走的時候,刻意避開了那天與東佑軍交戰的山頭。那個山頭,她這輩子都不愿意再爬上去。
十月的秋意染紅了九黎山頭,九黎山頭上的血色,染悲了蕭瑟的秋天。她記得,陳叔倒下去的樣子,她記得,自己被一劍穿心的樣子,她記得,云家軍掉頭回來浴血奮戰的樣子。
那是繼洛月滅族之后,她的又一個夢魘。
爬上了戰場邊上的一個山頭,山下的情況一覽無余。
她看到了,那人在十幾萬人之中顯得十分的耀眼奪目,一身銀色的盔甲,將他的身形襯得那樣高大挺拔。
未曦見過很多很多樣子的墨言昭,然而,披著戰甲,立于千軍萬馬之前,神情中帶著睥睨天下的驕傲與自信的墨言昭,她是第一次見呢。他殺伐果斷,威武震懾,沉穩有度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從未曦的角度,可以看到墨言昭的側臉,他的臉棱角剛毅,絲毫沒有了玩世不恭之時的邪魅樣子。
墨言昭,我賭贏了。未曦在心中道,嘴角邊綻放出一抹絢麗的笑容。
不遠處的戰場上,此時兩軍正在對峙,看兩邊士兵的模樣,未曦可以知道,在此之前,兩軍想必已經在其他地方,分幾路小隊,交過手,最后匯在一起,開始了對峙,她來得真是時候。
軍人的中氣本就很足,東佑軍的一個將領在陣前大喊的聲音,毫無以外的落進了未曦的耳里。
“沒想到赫赫有名的蘄州云家竟然是縮頭烏龜,為了保命,竟然躲在了北辰的帳下,現在還唯北辰太子馬首是瞻,真是條乖順極了的喪家之犬!”那人說完,身后的東佑軍都笑了起來,那些尖銳諷刺的笑聲充滿了整個山間。
陣前叫罵乃是兵家常事,無可厚非。
那人覺得效果良好又繼續罵道:“怎么?你們家那個大小姐現在死了吧?一劍穿心誰都看見了,還能不死?不會是北辰太子騙你們她還能活,讓你們聽他擺布吧?太愚蠢了,這就是蘄州云家嗎?這么孬種沒用?聽一個女人的號令?”
他說完,下面又是一陣哄笑,他擺了擺手,示意大家靜下,他有道:“不過,你們大小姐倒是個絕世美人啊,她手段可真厲害,能夠讓整個云家,乃至北辰都為她賣命,想必她的滋味很銷魂吧?可惜死了,否則,我也要試一試的。”
被罵一方,若是能動怒,沖動之下,行軍必亂。但是沉著的,有遠見的都不會隨意被對方罵動。
是可忍孰不可忍,縱是這罵陣乃是計策。聯軍內仍是有人按捺不住,他侮辱的是他們最可敬的大小姐啊!還將她罵成這樣人盡可夫!
未曦看到了墨言昭眼里升騰的殺氣,他的臉色很是陰沉。
此時聯軍之中,已經有一些云家人忍不住罵了回去。
對放見此,哈哈大笑:“你們這群孬種,就只敢在北辰的褲襠底下嚷嚷了,你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只聽見“嗖”的一聲,一支箭已經從他太陽穴中穿過,頓時腦漿迸濺出來,他整個人從馬上栽了下去。
突如其來的一箭,讓兩軍大驚的同時,都不約而同的看向了箭射來的地方。
在不遠處的一個山頭之上,有三個人,中間的那個女子,身穿一襲白衣,額間佩玉,她的白衣在秋風之中翻飛,墨黑的長發也隨著白衣起舞,她的容顏傾城絕世,她的神情淡漠而縹緲。
那容顏,在場的人,絕不會忘記,前幾天,便是她,在九黎山峰之上,以一人之力,力挫了東佑軍。
她將手中的弓箭遞給身后的將領,被幾萬人同時注視,她卻恍若未覺,只將視線落于一人身上。
她的臉頰上,染上一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太美,優雅淺淡,卻在所有人的心中刻下一道無法磨滅的記憶。
墨言昭看到她,亦朝著她笑。一笑過后,趁著他立即回頭發動了進攻的命令。眾將聽令,士氣高昂,勇猛的朝東佑軍沖去。反觀東佑軍被她這突然的出現殺死了陣前將領亂了軍心,打得有些狼狽。
“小姐,這里風大,您剛剛醒,還是回去吧。”逐雨擔憂的說道。
未曦沒有回頭看她,只是搖搖頭,視線始終落在那人身上。
未曦知道,她這一出現,無疑是對聯軍的最大鼓勵。她的親身出現,證明了她安然無恙,云家軍大可放心對敵。她那一箭無疑是對那將領污言穢語的最大反擊,同時也鼓勵了聯軍,鼓舞了士氣,讓東佑軍士氣大落。
不知是殘陽如血,還是血色染紅了殘陽,待得交戰進入尾聲的時候,地上已經又是尸橫遍野。東佑軍不敵聯軍,已經下令撤退。
東佑雖然不濟,但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啃得下的,因此看他們撤退,墨言昭也沒有要追的意思,他下令,讓軍隊撤退回營。
還不待大軍離開,他駕起了座下的馬,朝著未曦所在的山頭奔去。到了山頭之下,他棄馬登山,那動作之敏捷,比交戰時更勝。
他站到了未曦面前,雙目灼灼的看著她,眼眸里有太多的情感,溢滿了雙眼。
未曦伸出手,將他被風吹亂的發絲撥了一撥。那動作十分的輕柔,那目光向一位等待夫君歸來的妻子。
墨言昭被這溫柔的動作徹底擊潰,他一把抱住了她,將她緊緊的抱在懷里。積累了三天的情感,在此時入洪水一般傾瀉而出。
“這里風大,我們回去”墨言昭很疼惜。
“嗯”未曦很溫柔。
墨言昭將未曦抱起,大步下山。
戰場之上,還沒有撤退完畢的士兵,不少人都看到了那一幕。那溫馨動人的一幕,無疑是這血腥殘忍的戰場之上落下的一片柔軟花瓣。直到后來,還一直被人們所津津樂道,傳為后事佳話。
夜晚,主帳之中,未曦懶懶的坐在主位之上,墨言昭坐在旁邊替她將身上的披風又攏緊了一些。雖然她知道,她根本就不會冷。但是仍然是那樣貪戀他的溫度和他的溫存。
“哎呀,今天這仗打得真是暢快啊!你都不知道,我在山腳下伏擊的時候,看到東佑那群崽子落進圈套里,垂死掙扎,我真覺得太他媽的過癮了!”那是武子虛的聲音。
“那是,我這邊也是打的很爽,利用山勢投石,看他們被砸得屁滾尿流的樣子,別提多出氣了!”白起道。
“沒想這北辰太子年紀輕輕,竟安排得這樣得當,帶兵很有一手啊!”武子虛又道。
“那是自然,北辰太子九歲就去了疆北,在那邊度過了九年,若沒點能耐,昭天騎是隨便能夠創立起來的么?”華桑道:“不過,都別那么口無遮攔,都當主帳門口了,也不怕里面的人聽了去。”
“怕什么?夸他呢!”武子虛哈哈大笑,掀開了簾子,白起,武子虛,華桑,裴亦修一齊進了主帳。
“咦,小姐,你也在啊。”武子虛好奇的說道:“你剛剛醒,還是快點去休息吧,受那么重的傷,萬一再有個閃失…”
武子虛還沒說完,白起就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腦袋,說道:“瞎胡說什么,小姐好好的,不會有事。”
“小姐今日那一箭,射得妙極。”華桑點點頭。
此時幾人朝未曦行了一禮,又朝墨言昭行了一禮。未曦亦點頭回禮。
其實眾人對未曦好得如此之快,心中還是很驚奇的,覺得十分的不可置信,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不容得他們不信。
此時主帳的簾子又被掀開,吉祥和恭喜發財走了進來。
他們進來之后彼此都點頭示意,看來,這些日子是相處融洽了,云家的人,對墨言昭也算是心悅誠服了。
未曦覺得寬心,果然么,沒有墨言昭做不好的事情。
吉祥三人對墨言昭行了一禮,又朝未曦敬的行了一禮:“云大小姐”
未曦頷首。
眾人進帳是要商討軍機的,此時吉祥等人看見未曦坐在主位之上,心有有恙,畢竟,這幾日的成就都是墨言昭打來的,她還不該做在主位之上。
他們三人神情閃爍,卻沒有一個人敢提出來。
倒是未曦很直接的說道:“是不服氣我坐這個位置?”
三人驚訝的看著她,沒說話,但是那眼神還是承認了。
“墨言昭,我渴了,去給我倒杯茶。”未曦淡淡的說道,那眼神直直的看向墨言昭,一副你敢不從的樣子。
墨言昭惶恐的站起身子,感激端茶遞水。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讓其余人等忍俊不禁。武子虛特沒出息的還笑出了聲。
吉祥等人見此,也不再有什么說法了,這無關誰主導,無關誰壓在誰頭上,本來就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不是么?
其實他們并非不服氣,他們對云大小姐也是敬重得很,她的能當,男子亦有所不及,只是替他們主子抱不平。可如今他們主子那么狗腿的去給人家端茶遞水了,他們還有什么不平?
因此也就釋然了,想起這幾天和云家軍合作打東佑,彼此都產生了一種相互敬佩之情,合作得很是默契。所以他們不約而同的抬頭,向未曦投去一個帶著歉意的眼神。
換來了未曦一個輕哼加上一張傲嬌臉,和墨言昭對著他們的一聲冷哼。接著就看到墨言昭還貼心的在那盞熱茶之上吹了吹。
這下,吉祥三人真的知錯了。
“算算時間,也該到了。”未曦忽然開口。
果不其然,在聯軍和東佑又對峙了兩天之后,石陽帶著十萬云家軍趕到了九黎山。這下,東佑軍被兩面夾擊,徹底落敗。
日子在經過戰爭猛烈的洗禮之后,慢慢的靜了下來,九黎山附近已經沒有了戰爭,但是滿地的尸體,仍然在提醒著所有的人,在援軍來臨之前,這一仗,有多么的慘烈,尤其是在九黎主峰上的那一戰。
戰爭帶來的千瘡百孔不僅是在眼前,更是在心里。
未曦早已派人修書向南宮斂說明了九黎山的一切,畢竟牽扯到三國,事關重大。修書中,有解釋云家與北辰的臨時合作,并也將兩國聯盟一事正式向南宮斂提出。
不管未曦怎么想,但云家始終是南陵云家,總還要向南宮斂負責的。
經過十多日的清理和休整,還幸存的東佑軍全部被俘虜。眾將士也在休整之中,慢慢的恢復了元氣。
這一日,軍營里收到了一道圣旨——南宮斂降下的圣旨。
圣旨內容有三:犒賞云家,與北辰結盟,召云止心回京。
九黎的一個山頭之上,未曦靜靜的眺望著那一片燒焦的主峰,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這一次的事情,你怎么看?”墨言昭在未曦的身后開口道。
“怎么看?這次東佑發難,明里是東佑太子下令,但是我見過東佑太子,他沒有那個能耐。”
“東佑太子不過是被挑山臺面的替罪羔羊。這次落敗,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何況這次不但是輸了,還且還促進了南陵與北辰結盟,他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是沒想到,你非但沒有坐收漁翁,還倒打一耙吧。”
“哦?這么說,你倒是覺得我不知好歹了?”墨言昭笑道。
未曦低頭,默然不語。
“你,不要回去好不好?”墨言昭看向未曦的眼里帶著一絲懇切。
“我必須回去”未曦說道,卻沒有抬眼看他。
“為什么?你明明知道,南宮斂根本不信任你。這一次你與我合作,想必眉彎彎又借題發揮,吹了不少枕邊風。
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云家失誤才陷入困境,非但不責罰,還犒賞云家,你覺得這是在賞么?分明就是警告!
與北辰結盟,這事本就因云家而起,但是南宮斂卻把結盟一事交給了宰相柳輕,與云家一點也不相干。
把你召回華京,召回去做什么?讓你進宮?他根本就是為了奪去云家的勢頭,抓住云家的軟肋,將你控制在手中。你若回去,必定不會好過。”
“我本就該進宮”未曦不看墨言昭,淡淡的說了這么一句,傳進了墨言昭的耳中,卻如響雷一般。
“你,你說什么?”墨言昭被氣得不輕,他抓住未曦的肩膀,扣住她的下巴,將她的頭強行抬起,然后看到一雙篤定而淡漠的眼眸。
“早在八年前,南宮斂就下旨,在我及笄之后,要入宮為妃。”未曦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那你呢?你想回去么?”
“我不回去能怎樣?跟你私奔?”
“告訴我,你想回去么?”墨言昭直視著未曦,迫切的想要從她嘴里聽到他想聽的答案,但是,他很了解她,她不會說。
“我必須回去”未曦甩開鉗制她下巴的手,話語里全是堅定。
“理由…”
她的話,像是尖利的刀鋒一般,戳進了他的心里,他可以在千軍萬馬之前面不改色,但是,卻可以輕易的被她打敗。
他問理由,他還想聽一些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即使是假的,騙騙他,不要絕情得那么直接也好啊…
“我想回去”未曦的聲音中沒有情緒。
聽到了理由,直白而堅決的理由,墨言昭心中還是痛,很痛。像是傾注了所有的感情去將一顆心捧在她的面前,換來的卻是她毫無留戀的轉身。
“好,很好”墨言昭冷笑之中帶著幾許的蒼涼。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未曦的心口處,說道:“我從前知道你是沒心的,你昏睡那幾日,我是真的確定了你沒心,如今,我才是真真體會到了,你沒心。云止心,你真的沒心!”
未曦不看他,也不說話。
“你既然這樣嫌我礙事,那我不擋著你就是。是我自作多情,你好自為之吧。”墨言昭拂袖離去。
待他離去,未曦緩緩抬起頭來,雙眸之中,彌漫的憂傷,難以名狀。她又把他氣走了。
她沒有選擇,她不可能義無反顧的跟他走。她的仇還沒有報完,她的瀲魄還沒有找到,她必須回去,即使是龍潭虎穴,她也得回去。
她回頭看遠處那一片燒焦的山頭,秋染的葉子,偶然飄落,卻蓋不住那一片悲涼。她來中原,快一年了。
她不過,僅余兩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