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散漫得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得瞅著黑衣女子,笑容慵懶而輕佻。她才不會管自己的猜測給別人帶去多大震撼和心驚,她只知道擾亂別人的心思,就勝利了一半。
青葉飛端坐在上面,冰冷得看著祭月。心底發寒,一股仿佛從腳底延伸上頭頂的陰森入侵她的身體。第一次,她面對一個人的時候竟然會產生恐懼,仿佛自己所有的偽裝都在這個人面前消失,脆弱的不堪一擊。無論自己做什么,說什么,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即使自己什么都不做,他依然能知曉一切。
和這樣的人斗……她沒有把握,何況要將她收為己用,自己有這個本事控制的了她嗎?青葉飛在心里問自己,卻得不到結論。
而這個帶著面具的男子面對自己的時候,從容不迫,鎮定自若,沒有半分恭敬。雖然青葉飛很不想贊揚,但她不得不說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何況看他似乎很年輕……
“青葉飛?那可是右相之女,未來國母,公子還是不要隨便亂猜的好。”青葉飛斂容說道,聲音中的那絲冷意不動聲響得傳出。即使被祭月猜中身份,也不代表她會承認。
青葉飛的反應完全在意料之中,祭月沒在意得聳聳肩,“最近聽聞牢里死了好幾個兩朝元老?坊間里說得到處都是,人心惶惶,一些歸隱的老臣都忐忑起來。”
青葉飛又豈會不知這事,當日朝上平王步步緊逼,爹爹已經將這件事全告訴自己。自己被太后欽定為皇后,太后不僅是要想借助爹爹的勢力,還有自己的能力以及聰明。
一想到深藏在宮中的那個美艷女人,青葉飛從骨子里生出一份的敬佩和畏懼。
“哦,是嗎?”青葉飛淡淡道,有些東西需要藏在腹中,即使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況且她并不知道這個人的來歷,她原本只是想先嚇唬一下這兩人后再抓住,卻沒想到他們竟有膽子跟自己進別府,這讓她多了幾分好奇和欣賞,“他們說些什么?”
白羽靜靜坐在一邊聽兩人說話,面無表情的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側頭凝望著祭月流線型的側臉,長長的睫毛沒有一絲輕顫。她心里到底裝著什么?難道她真得也要做第二個祭將軍,最后死于非命?曾經不知道皇宮的暗黑,一幫熱血男兒跟著他們崇拜的將軍四處征戰以為是整個大漢的英雄。英雄啊……最后的下場又能如何?他們的將軍死在那片森冷的皇宮,他們這些曾想要馬革裹尸、有所作為的將士紛紛解散。
能不解散么,祭月死了,誰還能護得了他們?如果不解散,難道等著宮里的人將他們收編打散,再暗中解決?祭月死后的那些年,他握了一部分權,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真正明白祭月在世時有多么不容易。
要得皇上信任,沒有信任一道圣旨就可讓她生讓她死;要和太后爭權,沒有滔天權勢護不了底下這幫誓死跟隨她的將士;要贏百姓贊譽,沒有民心即使她做得再多也只迎來漫天罵名,她那一生是該有多苦多累?可她從沒有抱怨一句,她考慮了皇上,考慮了太后,考慮了將士,考慮了到方方面面,卻獨獨沒有考慮到她自己,她把自己給忘了……
而現在,這個年幼的只有十五歲的女子也將成為第二個祭月嗎?他該幫她實現她的愿望嗎?
再為大漢塑造一個祭將軍?白羽的眼神微微迷茫,眼底深處翻滾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洶涌的崇敬和哀傷。
“陵城是一片埋骨之地,那里住的都是吸血蝙蝠,所以我恨那里的每一個人!是他們奪走了我們熱愛的祭將軍!太后,御史,尚書,太監總管,皇上……我恨那里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殺了他們為祭將軍報仇!不管用什么方式!”滾滾黃沙中,那年離去的中校夏微塵站在大燕的城墻上怒紅了眼對著得陵城發誓,離他數百米外的幾千兄弟都聽到這一聲聲血淚的痛訴。而他的確做到了,不管用——什么方式!
夏微塵是祭將軍手下唯一叛出大汗投靠大燕的將士,很多百姓文臣都罵他是叛徒,是大燕早年派來的間諜。但只有那些曾經跟在祭將軍身邊的人才知道,這只是因為恨得太深,心太痛。這些年來,夏微塵率領大燕的士兵一次又一次騷擾侵犯大漢,甚至毫不猶豫得奪走大漢四個邊城!惹起眾怒。大漢對他的罵聲更加激烈,大燕對他的表面贊賞,背地里依舊看不起,連自己國家都置之不顧的人如何能讓人愛戴?
但夏微塵在乎嗎?他只要復仇,不管用任何方式,只要能復仇即使死都甘愿,何況吹不起一點風浪的輿論!他不在乎大漢的人怎么說他,也不在乎大燕的人怎么看他,他只要那些殺了祭將軍的人全部死去!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這一堅持就堅持了十年,并將繼續堅持下去,誰能阻止得了他心中的怨恨?
祭將軍是大漢的神,百姓只是從心底膜拜,而他們這些將士是真正將她視作神一般的存在。只要祭將軍說一句造反,不管師出有沒有名,不管后世如何評價,他們都會義無反顧得跟隨她,為她生,為她死!即使她讓他們立即全部自刎,他們也會二話不說得執行。
對于這樣瘋狂得用整個生命去崇拜一個人的將士們而言,在他們知道那些爭權奪位的人竟然將他們的心中的神殺了的一刻是真得不敢相信,他們情愿是他們自己死去也不愿相信這個事實!如果不是白羽奮力將這些人壓下去,許多人都已經死了,死在造反的路上!這樣歷史上肯定要為祭將軍添上一筆,也許——遺臭萬年。
所有的人都恨著陵城的人,把任憑祭將軍死去而不能阻止的皇上一并恨著,所以四大將軍在面對可能改朝換代的時候都不輕易出手。十年前,他們跟隨祭將軍,即使死都是幸福的;十年后,他們擁有了自己的勢力,把爾虞我詐當成習慣,現在讓他們去守護害死祭將軍的人簡直是最大的恥辱!
也許,他們的心底都巴不得看著這件事真得發生!
除了——莫言少,當初那個什么都不是的灶火兵,誰能想到他竟然能爬到如此高的位置,并且繼續完成著祭將軍未完成的事情……
祭月注意到白羽的失神,不動聲色得撞倒茶杯,茶水傾翻,輕易沾濕了白羽的衣服。
“呀,倒出了。”祭月平平喊了一句,聽不出是故意還有無心。
青葉飛古怪得看了她一眼,對著白羽道,“不嫌棄就在我府上換身衣裳吧?”
經過一番陰晦的試探,青葉飛雖還不清楚兩人的目的,但至少明白非敵。既然非敵,關系自然緩和下來。而且這個公子言語中有幾句話實在需要好好琢磨,她覺得解決兩朝元老死在獄中這件事的辦法就在這幾句話中,等有時間她肯定要好好想想。
回過神來的白羽知道自己失態了,他抖了抖衣服,對青葉飛搖搖頭,他絕不會將重月一個人置在險地。曾經錯了一次,他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他再不會犯相同的錯誤。
祭月見白羽回神心下稍安,現在可不是喝茶的時間,她在這里費盡心思得和未來皇后周旋,他倒好舒舒服服得開小差?哪有那么美的事!
這時一個仆人上前悄悄在青葉飛耳邊說了什么,只見她凝重得揮退。沉吟半響,第一句話就趕人,“夜深了,我就不留二位了。”
她沒有扣留祭月和白羽的意思,至少目前不是時候,在弄清楚他們的底細之前,她不想冒然得罪祭月。在這樣的時刻,青葉飛絕不希望給自己多樹一個敵人,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祭月眉一低淺笑,看樣子是有人要來了?面上她笑得風輕云淡,什么都不知道,反正要說的都說了,能不能明白就要看她的領悟,相信祭曉看中的人不至于金玉其外吧?祭月拱手告辭,白羽隨著起身,跟著祭月一同出去。
青葉飛坐在位子上目送兩人,找來一個下人,“去,打聽清楚這兩人的來歷。”
下人退下,青葉飛仍然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她忽然很想知道那薄薄的面具下是一張怎樣的臉,能將朝堂的事說得跟個兒玩似地,這樣的人會長得怎樣呢?
可惜,今晚是不能知道了……
祭月和白羽跟著領路的下人朝府門外走去,夜色沉沉中隱約走來幾個人,被圍在最中間的那個人個子不高,籠罩在黑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個小巧白皙的小巴。他們匆匆而來,其他幾個黑衣人警戒得注視著周圍,尤其是祭月三人。
祭月沖他們咧嘴一笑,配合上滑稽的面具真是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幾個黑衣人看得眉頭打結。
兩隊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黑衣人的警戒越來越高,白羽從他們的腳步聲中看得了隨時準備跳起來殺人的殺意。這幾個人不弱,他皺了皺眉,步子微移側身擋在祭月和那些人之間。如果他們要出手,肯定要先過自己才能對付得了祭月。這可以為她贏得充足的反應時間……或者逃跑時間?
心細如塵的祭月悄悄握住白羽的手,微微一笑。白羽轉頭在黑暗中見到了一個輕松而明亮的笑容,雖然帶著可笑的面具卻絲毫沒有破壞笑容里傳達的信息:放松點,沒事!
白羽眼神微閃,側過頭躲開。
就在兩行人交錯經過的一刻,祭月突然像感受到什么,不禁放緩腳步,慢慢停下。
她回頭望去,那行黑衣人也因為最中間的那個人聽了下來。
夜風微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不知名的花香。蟈蟈聲一聲接著一聲在草叢間,階梯下響起,早生的葉子隨風搖曳,小小的花骨朵傾伏在巖石縫間。
他是誰?
兩個人的心中突然問出同樣一個問題。
祭月站在原地望著籠罩在斗篷中的小小的人,轉而她便笑了,想到青葉飛剛才突然的逐客令,她想她知道他是誰……沒想到眨眼間那個小小的喜歡粘著自己的孩子就長這么大了,個子高了不少,不知道長得怎么樣?是不是還帶著可愛的嬰兒肥有些奶聲奶氣得叫自己祭月?祭月?他還會再這樣叫自己嗎?祭月的心緩緩下沉,緩緩下沉,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那個死去的祭月還是鹽城重府的重月——她都放不下。
曾經無數人想盡法子讓他不要對自己直呼其名,此刻,祭月卻是真得希望自己就是祭月,能再聽到他喊一聲祭月。這不僅僅是一個名字,這是他們最熟悉的稱呼,代表著最親近的人。
“皇……該走了。”旁邊一個黑衣人拉了拉斗篷,硬生生將后一個字截住,改口道。
斗篷下的眼睛已經直直看著祭月,似乎要透過夜色,穿過面具,看到祭月骨子里。
“眼睛……很亮。”祭月看清斗篷下一張完整的面具,不似自己臉上這張滑稽,面具鑲著金色絲邊,精致的鏤空圖案。只露出一雙大大的,異常明亮的眼睛。
很美的眼睛……祭月在心中說道,臉上揚起燦爛的笑容,配上可笑的面具,像極了流浪藝人表演的小丑怪。
月色下祭月慢慢轉身同白羽一起離開,腳步依舊沉穩,沒有拖沓。白羽站在祭月身后沒有看到她的神色,但敏銳的他卻不由自主得用力握著祭月的手,一種說不清的害怕突然襲上心頭。白羽不知道自己擔心什么,但他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似乎只要一放手,就會又像當年那樣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
兩只手,十指相扣,有一雙眼睛落在一大一小相攜的一雙手上久久不離,明亮如這月亮,沉默如這夜色。
他是誰?
為什么看到他,心臟跳得那么快?
望著漸漸遠去的兩人,不管身邊人的一次次提醒,如同夜黑的深沉的影子,固執得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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