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黑暗,是徹底的黑暗,四面八方沒有一點透光。即使將雙手放在眼前碰著睫毛,你都無法看見自己的手指。沒有過硬的心智,身在如此黑暗之中很容易產生退縮的感覺或者對周圍未知的恐懼。
在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后,房間里僅存的兩個夜明珠慢慢亮起來,漆黑的房間慢慢有了昏暗的光線,如兩只小小的螢火蟲在無邊的黑暗里游蕩。
祭月皺眉適應著逐漸有光的環境。她終于看清面前這個一直身在黑暗的老人。她面目表情得坐在輪椅上,蒼老的面容布滿層層皺紋,如同石子落入水中的波紋一般。一頭白發寥寥無幾,稀薄得蓋在頭頂,干瘦的身材將粗糙的棉衣襯得格外大,她的雙腿上蓋著一塊暗紅的毯子。
祭月眼睛一眨不眨得盯著這個慢慢從黑暗中顯露出來的老人,雖然老人幫過她許多次,但她從來都沒有見過她。從不知道她是如此蒼老,仿佛一根即將死去的枯木。這一刻……她竟然見到了她……各種滋味涌在心頭不能表達清祭月的心情。
“小姑娘,你看見我了嗎?”老人問道。
“看見了。”
老人的臉上泛起一個模糊的笑容,“你害怕嗎?”
祭月看著那張臉,似乎要將那張臉印在心底一般,“不,也許若干年以后我也是這個模樣。”
老人不舒服得又咳嗽起來,看樣子,她的身體真得不行了。她緩了緩,道,“你知道祭月那丫頭,可你清楚她的事跡嗎?”
“非常清楚。”祭月答道,這個世界難道還有比本人更清楚自己做過什么嗎?她甚至知道自己為什么做。
老人點點頭,沒有說同意還是不同意,也沒有說讓祭月站起來,她道,“那你覺得祭月丫頭怎么樣?”
祭月沉吟片刻,斟酌著字眼道,“一個優秀的將軍,一個合格的托孤之臣,一個不合格的朝臣。”
老人微微搖頭,“錯了,你說的這些并不能概括祭月那丫頭的一生。”
“你知道嗎?她是一個神,十年前,也許她在的時候沒有表現出來。但她一死,整個大漢幾乎陷入崩潰的邊緣。舉國哀悼三日,百姓家家痛哭,將白布掛了整整一年;朝堂紛亂,各自為政,分幫立派;將士解甲歸田,大漢的軍力一度陷入危機,如不是白羽副將軍在,大燕大楚早就打進來了。你不會明白那時候的陵城到底有多么黑暗,物價飛漲,許多老百姓吃不上米而餓死,一個個背井離鄉,遠走他方,總想著別處比這里好。”老人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平靜得敘述著過往,對于那段時期的黑暗點出一些皮毛,僅僅從這些皮毛便可看出那時候大漢有多么凄慘。
祭月沉默,仔細聆聽老人的話。這一點,她的確不知。
老人喘了口氣繼續道,“大漢里出了一個神,這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當她在的時候,所有人都能依賴她,指望她,信任她,整個大漢的權利都幾乎掌握在她手中。即使謀朝篡位,想必也會有許多人不顧一切得追隨她。有她在,大漢就風調雨順,什么困難都不是困難,每一個人都無比堅信,她會帶著自己走上衣食富足的生活。可是當她一起,整個大漢就會跟著她一起崩潰,陷入水生火熱。”
“這樣一個人,大漢有一個就足夠了!”最后一句話,老人說得很重。聲音透過空氣刺進祭月耳膜。
這是第一次,祭月從另一個人身上聽到自己死后的事情。她從沒有想到自己會給大漢帶來如此大的災難。她一直以為自己鞠躬盡瘁,為大漢付出一切,自認理應獲得這樣的愛戴和殊榮。卻沒想到大漢因為自己的死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如今的局勢換句話說有自己一半功勞。真是,諷刺啊……
她到底是幫助了大漢,還是禍害了大漢?此時,祭月也有些說不準。
“小姑娘,能夠知道這里,你應該和祭月丫頭有什么關系。祭曉丫頭是不可能喜歡你這樣性子的。也許你的心意是好的,也許你也真有讓大漢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這個大漢不能再有第二個神!不能再有第二個祭月!你要知道,我不會讓這樣的災難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情如果出現,我會親手將它毀滅在萌芽階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老人沉聲道。
“三年的時間,我能做什么?難道我能靠短短三年成為神?姑姑太看得起我了……”祭月道。
老人呵呵一笑,“身在高位,很多事情都情非得已。那時候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要抽身而退哪有如此簡單?即使你想,也要看別人愿不愿意。”
沒了鋒利牙齒和尖銳爪子的獅子面對一群虎視眈眈想要報復的群狼會有怎樣的結果?結局不言而喻。祭月閉著眼睛都能想象那些人會對自己進行怎樣的明里暗里的追殺,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爭!
“我知道。”祭月冷聲道,她的心意卻不曾動搖,厲聲陳詞:“但是家國天下,如果能以一己換取大漢的太平,死又何如?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生死不過頭點地!十八年后又是一個鐵骨錚錚的女子!十八年后再繼續重寫一段——錦繡如畫的歷史!”
老人半睜眼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將祭月打量數遍,昏暗燈光中看不出她眼底的情緒,半響她重重一聲嘆息,帶著一股蒼涼和疼惜得聲音說道,“離開吧,我不會幫助你的。”
她依然拒絕了祭月,不知道她剛才想到什么,整個人都恍若在一瞬間疲憊下來。深深的倦怠之意,對無數陰謀算計的倦怠,對勾心斗角的倦怠,對你爭我奪的倦怠,對為了夢想一路奮斗的倦怠。她已經是一個一只腳跨進棺材的人了,她不想再卷入任何紛爭,看著她喜歡的丫頭們一個個死去。她只愿守著這個天仙樓,安安穩穩,平平靜靜度過自己的余生。
“如果你沒地方去,你可以先住在天仙樓,我會讓人給你安排房間的。”老人下了逐客令,這是她對祭月最后的幫助。天仙樓的一房的價格不是用銀子計算的,沒有三十兩黃金,別想這天仙樓住一晚。每天都有許多人來天仙樓,不管是常客還是慕名,但天仙樓就那么大,即使包了一整條街仍然對付不了到來的達官貴族,于是在“優良”的競爭中天仙樓房間的價格更是以一種天方夜譚的方式增長。
老人的性格,當她說了不的時候就不會再改變。雖然祭月極力想說服她,想讓老人借自己力量,但她知道再糾纏下去也毫無意義。前路并不平坦,這只是長征路上的第一個困難。
“打擾了姑姑清凈,月先告辭。”祭月說道,失落得轉身。得不到老人的幫助,祭月心中想了好幾個夜晚的計劃將被全部推翻。老人的幫助是關鍵,如果蚍蜉要撼樹,那么它首先要得到足夠的力量,至少它需要一個支點和一根足夠長的杠桿。老人手上的暗勢力就是那足夠的力量,或者是足夠長的杠桿,天仙樓的財富就是那個微妙的支點。如今老人拒絕了她,那么祭月還有什么辦法去搬到陵城里這些參天大樹?
祭月抿嘴,堅定得朝外走去。
開門走出的那一刻,祭月身后傳來一個若有若無的,飄渺的聲音,“如果有一日你對大漢的混亂看不下去,想要取而代之。那個時候,你可以來找我……”
祭月瞳孔驟然微縮,握著門把的手死死攥緊。
這是一個多么膽大妄為的想法,這個老人想要女尊天下嗎?她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這個世界的規則,她明目張膽得向祭月提出了一個捅破天的主意。在樓蘭的歷史上的確出過兩個極為特殊的女子,一個是晉康年間沒有稱帝的宣后寧菲,另一個是稱帝卻被當時無數人痛罵并且被后人不恥的太后武清雨,這兩個女子真正做到了萬人之上,做到了無數女子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因為這兩個女子的影響,導致樓蘭女子相比別國女子更顯得野心勃勃——這一次,祭月體會得最為深切。
老人不是大漢人,所以她可以不在乎大漢的改朝換代,這對她而言,雖然驚天動地卻也不是不可為之事。
女尊天下嗎?真是一個狂妄的想法……祭月瞇著眼,頭也不回得離開。
老人安靜得坐在輪椅上,如同一座沒有生命的石雕一般。她剛才說了什么?哦,她給了一個小姑娘不是希望的希望。老人低頭撫摸著腿上暗紅的毯子,仿佛找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一遍遍得摸著上面的花紋。那個小姑娘會怎樣選擇呢?
她不愿參與大漢的斗爭,但如果有一個讓她心動的理由她也不在乎多攪一趟渾水。樓蘭已經消失在歷史中,現在還有誰能像她一樣堅持著自己是一個樓蘭人。樓蘭悠久而燦爛的文化,小窗上站著的女子,窗下求愛的男子,水果攤的小販們笑嘻嘻得起哄,主動提供給男子向心愛女子的房間拋的水果。這一切都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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