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偏遠的小鎮,已經因人為的破壞和糟踐,變成了一個肚皮干癟的老女人。道路坑坑洼洼,毫無特色中式建筑,都像灰頭土臉的老頭,露出了殘破的紅磚頭。玻璃廠的煙囪直通天際,向空氣中排出濃厚的黑煙,壓抑著小鎮的呼吸。破敗至及的路面,頹廢的生命跡象,似乎已經被上帝遺棄多時。
這似乎早就預示著災難的降臨。
太陽先是像灼熱的利刃,空氣被燒的滾燙,公路被熱氣蒸的卷了刃,露出干裂的內臟。渴死的青蛙平躺在馬路中間,四腳朝天,被來往的汽車壓成一個個肉餅,吸引陰井中的皮肉干癟的毒蛇。渾濁的大地、毒酒似的的光線、灼熱的空氣,迷惑住撕咬蚊蟲的蜻蜓,它們倒貼在水泥路面上掙扎、飛行,以為到了蒼穹的頂部。
到處都有因炎熱迷失方向的鳥兒,撞上千絲萬縷的電線,鉆進行人的腳掌,沖向汽車的輪胎。
緊接著雨季來了,稀稀拉拉的雨一直下了兩個星期零三天,房間里的桌椅里發出鐵銹和綠霉的味道。我們不得不和螞蟻和白色霉斑戰斗,該死的東西,很快就會把整個房間吞噬掉。只要稍不留神,剛倒滿水的杯子里就開起了綠色的花朵。
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沒雨的星期天,起床之后,空氣卻異常煩悶。成片的烏云密不透風,把整個星球包裹住了,光線讓這壯麗的景象顯的異常詭異。我懷著崇敬的心態觀望著它們,突然感覺到一股危險而刺激的氣流,它從腳底升起,穿過血管的間的縫隙流到頭皮,將我像糖葫蘆一樣串起來,懸掛著。我感覺自己的軀殼脫離了,從石灰地面上被抽離開來,去那遙遠的國度,與巨獸們并肩戰斗。
“快點吧,乾坤!”燦峰把我從戰爭中叫出來,“我們去工廠那轉轉吧!”
那個地方工廠低矮,視野寬闊,巨大的矩形房子外面通常是毫無人煙。我從小就特別向往金屬的機械、方行的建筑、高聳的煙囪和自然宏偉的災難,這幾乎成了一個癖好。沉悶的空氣壓抑了我們很久了,是該出門呼吸下新鮮的空氣了。
我們快步行走著,似乎想沖向距離災難的無窮近的距離,可是這時我才驚訝的發現下了一夜的雨之后,環鎮的一條小河干枯了。水位降到了低部,已經清晰可見一些夾雜在淤泥中腐爛的水草、白色塑料袋、錫罐、塑料球、瓶子、泡沫拖鞋、晾衣夾、電燈泡、布娃娃,以及附近村婦洗衣服時失手掉進去的內褲,爛掉的外衣。
災難來的似乎很平靜,我總是跟燦峰說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但他并不對大災難感興趣,他開始說起他剛到公司的苦難經歷:有個新來的老女人,又丑,總之是個老女人,有了幾年裝燈的經驗,就對他說:“呀!你過來一下,你是新來的吧!要好好學著點!”他差點死掉。他還在繼續說著,可我已經不再聽了,因為天空的顏色開始由微黃漸漸變黑,空曠的水泥路兩旁低矮的工廠已經被空氣中的電荷模糊了。在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隨著一條刺眼的亮光,緊接著空氣開始凝結,時間就在這一刻到了盡頭。隨后從無窮遠的地方仿佛大地開始碎裂,在周圍炸開一聲巨響。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一副景象,一段永無止境的旅程,接踵而至的虛構的圖形、文字、符號,消失的迷宮般的街道、鄉鎮,泥沙淤積的河流,這一切被閃電扭曲在一起,像按快門的霎那,印在我渙散的瞳孔中。
一切漸漸安靜,平息。我開始聽到燦峰還在抱怨的聲音,似乎他根本沒感受到剛剛的巨變,等我從迷失的世界中完全清醒,才發現我已經完全濕透了,巨大的雨點從前方沖來,似乎可以繞過我的眼鏡,撞的我眼睛睜不開。
我們本能的向人群擁擠的街道騎去,天空的閃電開始瘋狂起來,每隔十秒,就會有七道閃電劈向大地,雷聲就在其四到五秒之后在周圍人類所察覺不到的地方,像巨大冰川的開裂,震碎周圍的玻璃門窗,讓私家車閃著紅色警報燈凄慘的尖叫,嚇得理發店的洗頭女工緊抱著胸部張大嘴巴。我們來到到一家關門了的包子店的屋檐下躲雨。在這里欣賞造物主的游戲,每次一條很長的閃電劃破烏云,照亮街道,我都異常瘋狂。我已經完全陶醉了,看著越來越頻繁的閃電攻擊,永不休止的雷聲,就好象在千軍萬馬之中駕馭戰車廝殺敵軍,像熱氣球上的火山探險,熔巖中的漂流,這種廉價冒險所帶來的刺激讓我幾乎失去了對現實的認知。
“我們回去吧!”燦峰催我,他看出了我所著迷的游戲,“別在沉迷幻想了,現實點吧!我們回去吧,我有點害怕了。”“可惜現實充滿了謊言與冷漠,”我對他說,“看看我們周圍生活著的人群吧,他們像幾個世紀以前的干尸。他們結婚,生兒子和女兒。他們吃自己做的煮肥腸和綠豆湯,對美國恐怖片不感興趣。他們討厭早出晚歸,喜歡平靜,并且同情那些沒有信仰的人,而他們本身就沒有信仰。他們無聊的時候會在自己的房間里盯著墻上掛的死雞干癟的尸體和一條豬的大腿發呆。除此之外,他們能做什么呢?”
“生活!他們所要的僅僅是生活而已!”燦峰回答我。顯然我很不滿意這個回答,繼續著編織著故事!
當閃電開始對周圍的人群產生現實的威脅時,他們開始驚慌。一個販賣球頭螺絲的商店被炸開個洞,人群開始盯著那個窟窿,一個正在給汽車補胎的學徒工拿著扳手,滿臉油污,睜大無神的眼睛,沖出來看哪里出事了。他們喜歡看著別人的災難,或許因為對他們而言他們是陌生人,或許因為凝視他們給了他們安全感。
幾乎是片刻之后,閃電雷聲已經完全遮蔽了人們的視線和聽覺,他們不能互相欺詐,不能向異性出賣身體,甚至理發電都將剪了一半的客人丟棄,因為電線桿被擊倒了一根接一根的躺在水泥地面上,像一座座被擊倒的遠古戰神的巨象。
我們在這個屋檐下已經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仿佛被困在一處人生地不熟,對當地語言風土民情一無所知的異國鄉村,燦峰建議我們到人多的地方,比如麻將館或者去連妓女都停止營業的浴室門口,可雨點似乎給閃電增加了破壞力,似乎勢必要將人群隔離,在這種隔離中,他們面對陌生人,情敵,競爭對手,顧客,老板,同性戀的時候他們會怎樣,會將自己的恐懼與別人分享嗎?會與他們擁抱接吻嗎?還是依然假裝自己,拿自己不真實的一面給別人看。
我嘲笑著閃電帶來的災難,并不怕褻瀆了上帝。我不知道在這個城市中有什么人可以享受彼此的孤獨和恐懼。遠方開始傳來婦女的尖叫聲和男人絕望的號哭,這些聲音被閃電雷鳴以及粗大的子彈般的雨點擊的支離破碎,被機車的嗡鳴聲抽象,同化到周遭造物主所制造的寧靜中去。
在閃電越來越瘋狂的光線中,我已然領悟到以往不曾察覺的影子,并且展開雙臂擁抱他們。我開始看到人群的混亂,都沒有時間去咒罵這個天災,去詛咒電閃雷鳴的暴雨。閃電抽象了混亂的影像,我像是在觀看一部部無聊的黑白影片。
“這閃電似乎真的要閃到世界末日了!”我跟燦峰說,“我們走吧!
”去哪?“
”離開這里!“我回答,”離開這些人,我要去尋找新的世界,新的人生。“
”但是,親愛的,我們明天有兩個客戶來找我們商量一筆單子的事情!“
”帶他們去找妓女去吧!“我沖出了屋檐的保護,冒著死亡的危險從街道穿過,兩旁出售螺絲的商店里擠滿了被恐嚇的妓女劣童,工程師,廠長,注塑女工,他們目光游離,欣喜的看著我在雷電中穿行,在災難中看到比自己更危險的人更讓他們而心生溫暖。
我漸漸跑出人多的地方,跑出了街道,經過了門窗緊閉的住宅,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又繼續向前加快了速度,穿過沒有路燈的人行道,破碎的充滿積水的路面,閃過笨重的垃圾桶、泥洼,激動著看這新的世界隨著我加快的步伐逐漸形成。
我多希望舊的世界立刻被閃電沖刷掉!由于潛意識的暗示和渴望太深,我幾乎相信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這時這個二十二歲的無神論者聽到了雷鳴的巨響,周圍已然升起了金碧輝煌光芒萬丈的身影,不用抬頭我便知道他來了,萬能的造物主,主宰一切的上帝!用他閃電般英俊的外表,向我展示人類的渺小與丑陋;用雷鳴的聲音向我訴說人類語言的蒼白與虛偽。不用打開耳膜,我已聽到他說話了,因為周圍的工廠開始脫落表皮,煙囪被剪成碎片,遠方的天空被撕裂開來!
”帶我離開這里吧!萬能的上帝,主宰一切的神!“我用卑謙的聲音顫抖的祈求,不敢正式他的目光。
”滾回去!“這個無所不能的英俊的造物主用他雷鳴的嗓音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