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了頭笑著,很多年以后,他也還記得當時她說話的神情,八月十五的月光那樣照著,眼前的女子,眼前澄清的湖水。沒有受傷的左手拿起了筆,他一筆一劃的在紙上寫著什么,隨后道:“此番二小姐前來,必是深思熟慮過后的決定,身為臣子自是有許多身不由己之處。”
外面的李德才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出來,一天的勞累軟了身子,他有些疲乏的坐在回廊的長木椅上,不停的捶打著雙腿,卻見石拱門外有人影不住的外里探頭張望著,便小聲的喝到:“哪個奴才?”
來人聽到喝聲楞住了頭,一溜煙跪在石砌的方磚上,“咚咚”響的磕著頭,連聲道:“李爺爺,小的王仁。才外門有人通傳,說是羅大人來了。”
“李爺爺。”王仁見他依舊靠著廊柱沒有回話,急切的又喊了一聲。李德才伸手扶正了頭上了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怒聲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滾。”茉莉偎著夜間的露水,香味更勝遠遠的傳了一屋子,李德才站起小聲的念叨著:“我的命呦。”
“你的命想是不用再留著了。”他轉身出了后院的門,笑笑的徑自說著。李德才雙腿跪在了地上,連聲求饒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你是想死便可自己死的嗎。”他嘴角微微輕輕抿住,邊說著一腳出了后院門,走過花園往前院趕去。忽的他停下了腳步,李德才也趕緊的停下了腳,躬身等著。
“丞相府的二小姐,是國主的貴客,住在王府不可怠慢。”
“是,是,奴才記住了。”
他待還要說什么,只聽得前面一片人聲,不由皺了眉快步走去。還未掀開簾子,便聽得里面極富磁性的男聲傳出:“易兄真是好福氣啊,未來王妃還未過門,未來小姨子卻已前來相聚,怎不叫我羨慕。”
易墨涼看著來人,他手上正執著一支剛摘的茉莉,遠遠的嗅著香,這前院的偏廳最是府中涼爽之處,頭上的月色,地上的燈火,風一陣陣吹過,竟映照得滿室璀璨生花。
他也不說話,只是自己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酒慢慢品飲起來。羅修治見他這樣子,放下手中的花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拿起了酒杯在手中輕輕的轉著,半響道:“孫二小姐不可留。”夜色越發的濃重起來,周圍慢慢有著薄薄的霧氣。易墨涼放下酒杯,道:“我從不做糊涂的事情。”
“如今三貝與大虞國戰事一觸即發,這時候八神派人推遲婚期,只怕是做好了萬全的退路,這二小姐自愿前來,怕是事有蹊蹺。”羅修治神色井然的道。
“你相信那個傳言嗎?”易墨涼問道,放下手中的酒杯,隨后又道:“既得離塵珠,乃定天下事。”
“那顆珠子歷來為孫家所有,只是十八年前八神的祭祀大殿上便再沒出現過,那顆珠子怕是早已不在孫家,不在八神國了。”羅修治站起了身背對著桌子,從窗口遠遠的望了出去,忽的回過了頭,瞇了眼對著易墨涼道:“你不會是想從孫二小姐。”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易墨涼眼神一緊,背著的右手緩緩道:“你的話不對,不是孫二小姐。”頓了頓,易墨涼笑了,那笑是他決定大事前,不達目的絕不罷手的前湊。羅修治看著,不由得道:“你可是做好了打算。”
“送到嘴的獵物,吃了也沒味道。”他用沒受傷的左手拿起了桌上的茉莉花,接著道:“這樣好的花,折斷了終是可惜。”十五的月光,很好的照到了屋子的每個角落,茉莉幽幽的香味散入他的鼻尖。羅修治靜靜的看著他,直覺的感到一陣寒意。
三貝國靠海,都城就是三貝城,當今國主已是第五代,自接管三貝以來,短短十幾年便從當年各個小國中崛起,一躍而成為當今三霸國之一。
每個三貝國的人,都會向你說出他們國家的過往,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告訴你,當初的那一場爭奪。現在問起,人們只會說,當初的血味整整在三貝城圍了五天,久久散不去的腥味,經歷過的每個三貝人都不能忘記。那個秋天,三貝的國民,用血在落葉上刻下了駭人的記憶。
一年一年的過,春去秋來。中秋惱人的熱氣呼呼蒸騰上來。她醒得早,以前在庵堂里也是最早起。打好了所有的水,等天亮透了便去劈柴,等所有人禮完了佛,便可以開出早飯,照例是早課,照例是打掃,所有的事情日復一日,從小到大都不曾改變,曾今她也以為不會改變。
伺候的下人進來時,見她已經洗漱完畢,在那安靜的坐著,“哐”的一聲,摔了手上端著的黃銅臉盆,跪在了地上。
“奴婢該死,原不知道二小姐這樣早起,奴婢該死。”
她沒遇過這樣的情況,當下也著了慌。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伸出手拉了地上的人起來,道:“不怪你,是我起的太早,快起來吧。”
“二小姐,奴婢該死,以后再不會了,求小姐不要告訴總管大人,不然他一定會趕奴婢出去的,奴婢不可以沒了這份差事。”被她拉起的人,瑟瑟的發抖。
“你叫什么名字?”她輕聲問著,眼前的女孩看上去太小,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恐慌。
“奴婢在家排行老三,家中人就叫我三妹,總管大人說名字不好,就改了叫芳兒。”邊說著邊擦著眼淚,慌忙的撿起摔落的臉盆。她一手扶了芳兒,還想著問什么,此時屋外傳來清亮的喊聲:“姑娘,醒姑娘。”
多喜忙忙的跑了進來,一把抱住了她道:“姑娘一晚沒有回來,我急得什么似的,你卻在這同別人說笑。”她跺著腳,恨恨道。忽又拉著善醒左看右看,臉上笑了起來,道:“姑娘,以后我們真的要住在這王府嗎,我剛才進來,跑了好長的路呢,這樣大的王府,我們要住在這里嗎?”
身邊的芳兒朝著門外跪去,李德才躬身跟著易墨涼進了門,看見腳下灑了滿地的水,橫了眉對著芳兒道:“沒用的丫頭,還不快給我下去。”
易墨涼看了一眼芳兒道:“你這老奴才,越活越回去了,老了不中用留著作甚。”
李德才一聽嚇得雙腿跪下便道:“奴才該死。”
穿著便服的他坐在了椅子上,看著善醒道:“二小姐如有不便之處盡管告訴我,下人們總有不周到的地方,要打要攆,都隨你的意思。”
“二小姐,二小姐,奴才以后再不敢了。奴才定會再挑好的,給二小姐送來。”李德才的頭磕得咚咚的響,身邊的芳兒早已是嚇得低頭閉眼。
她想起了以前在庵堂的時候,也是這樣跪著磕頭苦苦哀求,求饒的生活她遠比任何人都了解的深刻。
“芳兒很好,是我自己不小心沒看見翻了盆。李總管也很好,自昨日我來盡心照料,原是極好了。”她淡然的說著,徑自低著頭。
昨天月光中的女子,今天出現在了秋日柔媚的晨光中,易墨涼看著她。土藕色的布衣素裙,沒有任何裝飾,與平常市井女子并無差別,腦后的長發仔細齊整的編了挽在胸前。
相府的二小姐。
他笑了,明亮的眼睛定定望著她道:“既然二小姐說了,以后你們自然知道該怎么做了,還不給本王滾。”
李德才聽到易墨涼這樣說,跪著拖了芳兒一路爬出了廂房,此時才敢有人上來用布擦了地上的水,只聽得外邊有搬東西的聲響。
“王爺,準備的器具用品已安置在西廂房。”來人恭敬的低聲回答著。善醒記得那日正是他領的路,便望了一眼。那人約三十左右,生得甚是魁梧,兩根橫眉卻是一臉兇相。
“這是府中的侍衛總管叫參久,以后若有事外出讓他跟隨,好保你周全。”他說完揮了衣袖,參久快速的退下了。
多喜上前低聲問著她道:“姑娘,以后我也可以住在這里嗎?”
易墨涼聽見了說話,便回身開口:“既是二小姐帶來的人,自是可以住下。”他摸了受傷的右手道:“二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她抬了頭隨即又低下,多喜自是明白意思,笑笑到:“我去外面看看,要該先整理一下。”說完也不等她抬頭,便往外走去。她站立著始終沒有在他面前坐下,易墨涼看著她,隨意的坐在了椅子上道:“二小姐不必拘禮,照理說我們也不是外人。”
善醒聽了低頭只是不說話,未來的姐夫確實不是外人,然而對于她,整個世界都是外面的,不過是茍且活著,她低了頭笑道:“千歲爺的事情,小女自當盡力。”
這次他的笑聲高了一些,對著她又道:“二小姐話總是說一半,本王到有些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自從八神國主的圣意傳入丞相府,又傳入長明庵的時候,對于她這樣一個不重要的人,一切仿佛都混亂了起來。
看著她最終也沒有說話,易墨涼的眼里閃了明亮的光芒,起身悄然走到了開有茉莉花的窗框前,伸手摘了一朵盆中盛開的花,遞給了她。這樣的舉動無疑驚嚇了她,看著眼前一臉惶恐的不知所措的她,易墨涼道:“我有個妹妹和你年齡相仿,算來也該是及笄之年了,她喜歡把茉莉花摘了簪在發上,這王府上許久沒有女客,府里的人到有些怠慢了。”
他干凈的眼神看著她,并沒有再說話,卻是往身旁書桌的硯臺上倒了些茶水磨起了墨,右手拿起蘸滿墨水的筆。很小的時候,老王妃在世時教他用左手寫字,一筆一劃的寫著,他覺得難常常是寫了一個字,便嚷嚷著說不學了,用右手寫字也就可以了,為什么一定要學左手,他大聲的問。
很多年以后,在經過了那樣刻骨銘心的傷痛之后,他終于明白了,活在這世上,真心是最不可取的。
“知道左手寫字和右手的區別嗎?”他淡淡的問著,卻在下一刻有繼續說著:“右手是習慣,左手是掩飾。”
她抬起了頭,靜靜的看著湖面。原來同一個湖,晚上和早上是不同的,月色中與晨光中也是不同的。
“這屋中我看見了許多的經書,不知小女可否借來抄寫。”她平靜的說道
“老王妃喜歡禮佛,自她去世后,這屋里的經書雖是有人整理,卻再沒有人抄讀過,二小姐只是讓它們有了自己的用處,本王要感謝二小姐。”日光漸漸照入屋子里面,透過光整個房間有些暈化開來,像是淡淡的潑墨映著水漬,一點一點沁入心間。
外間有人謹慎的通報,似是有重要的人找來。他放下了筆,走到善醒身邊道:“明日送二小姐的使臣便要回去八神國,這信請小姐代為轉回。”沒有過多的言語,他放下手中的信封,便開了門朝外走去。
那封用字瀟灑磊落,行字間變幻莫測無署名的信,最終交到了八神國相府大小姐的手上,此后的一月間整個八神和三貝,乃至其他國家都在傳頌這件事,她不知道坊間都說了什么。只是在與他初識的,那個有著十五月光的湖邊,有個叫易墨涼的人,一筆一畫的在紙上寫著她的名字。
孫善醒,這世間第一次有人用極為端正的筆調寫著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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