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慢慢變得安靜平和,雨勢漸漸止住,窗外傳進來鳥叫的聲音,暗色的黎明,從半開的窗戶里透過來,易墨涼抱住五月靠在墻上,善醒沒有安穩睡著過,天亮了便想穿衣服起身。
她動作很輕緩的,放開五月抓著自己的手,慢慢退到床尾,撐在床上的手被一把拉住,善醒倒在被子與五月之間,回頭看去,易墨涼明亮的眼睛,沉沉盯著自己,善醒一夜也沒有好好躺著,突然被易墨涼抓住失去重心,嘴里脫口而出“哎呦”,此后頭便開始昏沉起來,她聽見五月開心的聲音道:“醒姨,我要穿衣服。”
五月蹦跳著滿世界的跑,可善醒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腳步軟綿綿,昨晚靠著易墨涼似是睡了一會,后背上抽搐著酸脹,她用手使勁敲打,看著眼前歡快的小女孩,不禁上前拿了她手中的木馬嘆道:“你的病剛好,這樣跑又要再病了。”
“小爹爹,醒姨搶走了你給我做的木馬。”小丫頭看見善醒臉色不好,轉頭便向易墨涼告狀,一臉的撒嬌歡愉。易墨涼正拿著斧子劈柴,沒有閑工夫陪她玩鬧,對他無奈搖搖頭,又用手指指善醒,一大一小哈哈笑著。她講過忘過,被拿走了木馬,不一會又纏著善醒,要找東西吃。
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再平靜不過的活著。易墨涼與孫善醒,這年五月過了生日正好五歲,在顧家村里春天開滿的桃花,此刻慢慢結出尚未成熟的果實。
一直到了很久以后,五月模糊記憶中,桃花樹便是她的家鄉,然而她卻不知道被桃花眷顧的人,天生是要成為俘虜的,她交出了一生一世,只為了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痛。
已近端午,各家婦人都聚集著去采蘆葦葉,她因上次彌日山受傷之后,左膝一直隱隱作痛,長時間走路膝蓋處疼得厲害,村里大夫看過,說是本就有勞損,加之扭傷后并未適時將養,已變舊疾,恐不能終愈,只能調養以作暫緩。
她其實幼時一直被打,罰跪是常事,冬天被吊在河邊的樹上,時間長了樹丫彎曲,雙腳便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每到冬天各處關節會感覺酸疼,因此也沒有放在心上。
自來到顧家村之后,日夜忙碌做活,活著倒也不去思慮其他,體內的毒氣漸漸壓下去,只是臉色還是蒼白如常。然而那偷來的時光,總是讓人壓抑著不能大喊出聲,像是遙遠異地的呼喚,茫茫一片辨不出方向。
五月生日討要粽子吃,因此她和村里婦人一起去摘蘆葦葉,想給五月包粽子。靠近顧家村后山沼澤地里,一片蘆葦塘,此時立夏早過,芒種節氣,夏日里照的有些曬人的光,透過善醒頭上戴的斗笠閃在她眼里,氣力大的婦人劃船,兩邊蘆葦長得高人頭,新婚的小婦人被人揶揄,有人看見她一直低頭,便笑著問道:“大妹子,你啥時也抱個孩子呀。”
“嫂子懂什么,年輕小夫妻,夜里抱作堆,閑人莫敲門,敲了也不開嘛。”有了孩子的婦人爽利直白說著,大家哈哈笑成一團。
善醒一手用刀割采蘆葦葉,頭漸漸垂得更低,臉上一片潮紅,這些別人口中說的都不是事實,可她卻感到害羞,她與易墨涼之間其實并沒有任何關系,卻又似乎有任何關系。
有人出來阻止道:“老張嫂子說說就不上路了,人家小媳婦要害臊的。”
“害什么臊呀,都是夫妻了,一個熱炕頭上的人,害臊不害臊,關了燈吶都一樣的,男人都不個好東西,哄得你上了天,就要你入了地。”被喚作老張嫂子的婦人一口一句,是個委實潑辣,當家立紀的好幫手。
“她家男人才不一樣呢,是城里來的先生,上過學堂的,比不得咋們地里干活的粗人,人家長得像年畫里的童子一樣,說話也好聽。”有人笑道。
“你看看,你看看,兩只眼睛盯著人家男人看什么呀,肯定是自己男人夜里打呼不理你吧。”大家互相起哄,亂說一通。
婦人們吵鬧咋呼的笑聲,在蘆葦塘中飄蕩,以前她從沒有踏足過的,另一個地方,此刻有些粗鄙的話語,也是另一種恩賜,善醒格外感激起來,她無望的生命中,竟還能有如此鮮活的一幕走過。劃船的老張嫂子,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結實曬黑的手臂,張口便開始唱起歌來:山上的樹木長樹枝,池塘的荷花結連子,妹妹有心來愛哥,哥哥低頭不識趣。
如此淺顯卻又情深的,表達情愛之意的歌曲,少女愛慕著一位郎君,便要她知道自己的情意,她低頭采蘆葦葉,嘴邊笑意同這水波蕩漾的池塘一般,絲絲縷縷牽連不斷,一波一波隨著船槳劃開,直到岸邊。
那里站著易墨涼,五月隔著老高的蘆葦葉,搖晃著小小的個子在喊她,易墨涼一把抱住了她,善醒看見穿紅衣扎辮子的五月,與抱著他臉色陰沉,眼色冰冷的易墨涼。
“哎呦,到底是年輕小夫妻,才半日不見,就著急來尋人了。”大家紛紛上岸,看見易墨涼捂住嘴調戲嘲弄起來,五月從易墨涼身上跳下來,抱住了善醒道:“醒姨,你怎么一個人來了,小爹爹答應了要陪我去鎮上玩,我們一起去呀。”她小嘴一張一合,開心極了。
昨天她原是提及要去采蘆葦葉,五月很高興的要跟著一起去,還未等她拒絕,易墨涼便道:“那葉子隨處都有,給點錢可以買上一大捆,何必要去。”
他一直背著身體,善醒看不出是何情緒,但從他不妥的口氣中,善醒知道他是不愿意的,此時五月在一旁吵鬧不止道:“我要去,我要去,醒姨說過等我生日要包甜的粽子吃。”
善醒害怕易墨涼生氣,便對了五月道:“蘆葦葉長在很深的池塘里,采的時候摔下去了,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醒姨害怕不去了,五月要去嗎?”
小女孩聽完,大眼睛咕嚕嚕轉了一圈,搖搖頭道:“我不要去,河里有大水怪的。”她說完后又使勁搖搖頭,以表示她的決心有多堅定,善醒笑了摸著她圓滾滾的臉說道:“五月要過生日了,大了一歲真是懂事。”
“我要去鎮上玩,醒姨帶我去吧,小爹爹帶我去吧。”她轉換了另一個地方,拉住善醒的手說道,口氣中幾近撒嬌的哀求,善醒想要開口答應,又怕延誤了易墨涼回三貝的時間,因此五月求了半天,她也沒有說話。
“你如果在這幾天里,不去到后山亂轉,不去到河邊亂跑,乖乖聽話,我就答應你。”她被求不過,只得先換了婉轉的口吻拖延著,心里卻是覺得對不住五月的,小孩子被一說,便當做認真,果然乖乖的不再吵鬧。
“醒姨,我們要去鎮上玩了,你怎么不說話。”五月一雙小手圈住善醒雙腿,將出神的她拉回,抬頭望著善醒,眼里有天真的喜悅。
“小爹爹說,五月這幾天都很乖,要帶我去鎮上玩。”她對蹲下身來,替她梳攏頭發的善醒說著,又趴在善醒肩上悄悄說:“醒姨,小爹爹剛才沒有看見你,臉又像廟里的守衛一樣,嗚嗚的鼓起來了,我有點害怕。”
善醒單腿跪在地上道:“是醒姨不好,沒有說一聲就來了,我們先回家把東西放好,再去鎮上玩。”
她原是在船上蹲跪的時間久了,和五月說話時,又低著身子,因此起來的時候左膝上使不出力,一下子少了支撐的力道,往水塘邊上倒去,心里正待叫不好的時候,一只修長溫暖的手將她一把抱住,繼而輕輕向上拉起。
初夏水潤光澤中,她看見易墨涼臉上渺遠的波瀾起伏,那里存著一點點種在水里的光,被反射在善醒眼中,留下來一汪一汪的水,沒有了光,周圍變得慘淡黑暗。
五月似被嚇了一跳,上前扯過她衣角道:“醒姨生病了嗎?”
易墨涼將她圈在懷里,低頭看她蒼白臉色,善醒被外力拉起來的時候,膝蓋泛起酸澀的漲麻感,她用手去輕輕揉捏時,易墨涼放開了她道:“我說過,從沒有一人敢忤逆我的話,小姐一次次這樣做是為了什么。”
和五月做的約定,善醒其實對易墨涼說的,他不愿意她去采蘆葦葉,她便不去,但又不好直接向他開口,便借了和五月說話讓他知道,自己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這幾天他要動身回三貝,不想再惹出事端也是對的,善醒不想他再受傷惹出事故來,因此也格外的留意起來。
她本來就是小心翼翼的活著,只要別人的心思一動,她馬上也就跟著低頭去做,跪在地上接過所有的一切,這種卑微的姿態,從她來千歲府的第一天,易墨涼就知道了,當初也沒發覺不妥之處,現在卻處處覺得惱怒與心煩,郁結在心里的一團火沒有地方燒,只得把自己悶得慘不忍睹,也把善醒灼得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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