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拾夕在極為晃動的燭火里,看見安心臉上悲傷黯淡的容顏,她與恩心乃一母同胞的親生姐妹,性格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安心從小柔弱纖細,心思最為敏感,她的父親康敬王爺,怕她受不了權貴之家的氣勢,特地將她嫁入世交好友,書香醫門世家,誰又料到這世家,卻是為了幫助大虞國主,找尋離塵珠的人。
而找尋離塵珠,惟一的法子就是開膛剝肚,安心意外去到了韋天昊工作的密室,看見桌臺上并排放著,無數死亡的被開了膛的尸體,她受不住刺激而昏倒,連帶腹中懷胎滿四月的胎兒一并失去。
“不得已而為之,事已至此也只好往前走了?!庇菔跋o默了片刻,無數驚擾不定的雜亂無章,他在不斷等待與碾壓中漸漸明白,有時候情非得已,真是無恥也無奈。
“夜晚了,你快去休息?!表f天昊此時只看見安心眼里的擔憂與焦慮,并沒有聽見虞拾夕的話,一心放在靠住桌邊的小妻子身上,焦急笑著撫摸她發絲道:“放心吧,我跟著你表哥去府上。”
東安心終于點頭笑道:“救人一命,勝造浮屠,也算是為咱們無緣的孩子積下陰德了。”
“這許多年做的事情,總要有人承擔,我不怕有天譴,只怕安心受傷害。”韋天昊出了門對虞拾夕說道,他眼里褪去了在安心面前的堅定,變得憂慮自責。
許久,他側過身,陽剛的額角緊緊繃起,對著一直沉默的虞拾夕道:“為臣子者,理當效命于國,但安心予我是比國更為重要的?!?/p>
仁和堂的門開了又合,韋天昊眼前彌漫著各色草藥的香味,一陣一陣的飄散開來,混著淡淡血腥味,漸漸那血味似是越來越濃,嬰兒“哇哇”哭聲在他耳邊凄涼的叫著。
“天昊?!鄙磉吶巳崛釂局?/p>
“安心,安心?!彼麚Пе拮?,氣力漸增不停喚著。
“你快去吧,莫要讓太子爺等,莫要讓病中之人久等?!彼凉M臉病容笑著,看的韋天昊心中一緊,摟住的手收緊后嘆息道:“我近來恐怕沒有時間陪你,去將軍府住幾天吧,見見你姐姐,也看看小皮球?!彼麚е幌乱幌螺p拍著肩膀道。
“好,我明天就去將軍府,小皮球長遠不見了,我也想他?!卑残奶崞鹦∑で蜓壑袧M是寵溺之色,泛著水波一樣的光。
“對不起,安心。對不起。”他撫著懷中人長長的秀發,低聲呢喃道。
善醒先時吃了藥燒有些退去,人還是迷迷糊糊,聽見屋門被推開,跟著凌亂的腳步聲走近,似乎不是一個人,她努力想要睜開眼,奈何半點氣力都使不上。
婢女在她伸出的手腕上蓋了一塊帕子,有人扣住她手腕把脈,食指與中指定在一處時而輕柔,時而用力按壓,簾帳被人掀起,善醒感到有光照在自己臉上,一閃而過很快的速度,胸口疼得透不過氣,沉鈍的睡意吞沒了她最后一絲意識,黑壓壓沉重的睡意。
韋天昊皺起眉頭的臉上,有虞拾夕極為看不懂的深刻,他問道:“究竟是何意思,你說句話?!?/p>
“是中毒的征兆,只是這毒我實在是斷不出,二小姐病癥奇怪,沉浮的脈相又不像是中毒了?!彼斚滦睦锟┼庖幌鲁磷。@是一種墨守成規被打斷的凌亂思緒,以前的以前,大塊斑駁掉落中細碎微小的記憶,韋天昊看著善醒睡著的容顏有些驚訝。
他將一根銀針扎入善醒中指尖里,一滴圓潤透亮的鮮血即可溢出,他用裝了藥水的銀制小碗接住,血化開散落在淡藍色藥水里,頓時帶出許多細微黑色光點,虞拾夕第一次見此情形,不免驚奇道:“這是何道理?!?/p>
“有人用了彌日花替她壓制毒性?!表f天昊站起身,邊上候著的侍從,拿來銅盆給他洗手,虞拾夕問道:“彌日花壓制毒性,可是要人血做藥引?!?/p>
“二小姐的毒此生無解,易墨涼才會帶她去彌日山,這彌日花只認一人之血,服藥之人如毒性不解,終身需靠彌日花壓制,直到毒發之日?!表f天昊擦手之后,來到桌邊寫方子。
“真是這樣,事情便要重新開始,先前的一切都要推翻?!庇菔跋λ坪鯊捻f天昊話語里得出一絲陰謀。
韋天昊開出方子拿給小廝道:“去其他地方抓藥,別到仁和堂內去?!?/p>
“二小姐現在毒發,這彌日花在三貝國境內,你可還有其他法子壓制。”虞拾夕說完后轉身朝床上看去,然后又道:“孫善醒此人有趣,便是與我相處時日不多,但她身上有過于沉默的悲傷與消極,有時讓人感覺不到存在。”
“活著的死人。”韋天昊起身說,他這句話正中虞拾夕的意思,不免心里有所感慨。
“七星珍珠花可以暫時壓制毒性。”韋天昊突然說道,虞拾夕猛的抬頭看他,繼而似有所悟道:“替她壓制毒性的人,是易墨涼?!?/p>
“他用了自己的血為二小姐做藥引。”韋天昊說完后轉過身,側臉看去秀美異常,嘴角露出一點笑容,繼續又道:“易墨涼此人我不喜歡,心計過于深沉?!彼f話間毫不遮掩喜惡,雖是男生女相,性子卻剛烈耿直,常年與藥材打交道的他,身上氤氳天地間生與死的氣息,格外不融入人群遺世而獨立。
翌日過后,韋天昊親自送來了七星珍珠花,善醒燒退了正坐在書桌前,抄寫太子府里經書,見了有人進來急忙起身相迎,虞拾夕道:“這是仁和堂的東家,韋先生。便是那日他替小姐診的脈,今日特帶了藥材給小姐。”
善醒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話,先紅了臉羞愧道:“太子爺與韋先生的一番好意,小女不知如何應答,千言萬語惟有感激二字?!?/p>
看病的那天,善醒昏睡在床上,如今她俯身行禮道謝時,稍有生氣的帶動了眉眼身段,韋天昊看見眼前十六七歲少女,素凈布衣布裙,溫潤臉上低淺笑著,唇色微微泛著紫色,一望便知她是疾病纏身,惟有那雙眼睛分外含情脈脈,仿佛隔著似水年華的流光獨自等待。
韋天昊想起《詩經》上絕望音調唱出的絕望語句:式微式微,胡不歸。天色漸漸暗了,為何還不歸去,還不歸去,去到茫茫人海沒有相聚,沒有離別的盡頭。
虞拾夕點點頭道:“二小姐好生將養著,仁和堂的藥材都是御用,定會治愈小姐的病?!?/p>
韋天昊也是笑笑,兩人并未久做停留,出了屋門朝書房走去,只聽得他對虞拾夕道:“二小姐氣色不好,雖是用了藥,但她臉上憂郁眼中哀愁,這病雖是中毒,但也與她自己思慮過甚有關?!?/p>
“仁濟堂的郎中也是這樣說,二小姐是位讓人一眼看不透,又不忍多看的人?!庇菔跋呑哌呎f,推開了書房門,揮手趕走了守著的下人們,他繼續道:“安心表妹身子一直不好,這藥本就珍貴,你還送了來?!庇菔跋€沒說完,韋天昊突然回轉身,雙眼發出渺遠千里的光芒道:“明日我想去個地方,找位故人。”
韋天昊說完后,留下一頭霧水的虞拾夕,他后來想起當時韋天昊眼里的神情,才知道那是一種唏噓多余愧疚的自嘲,幾番人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里的人,都是記憶中永恒的美好。
善醒喝過七星珍珠花熬煮的藥后,燒退得很快,身子一日好過一日,府中下人對她和五月恭謹有禮,善醒算著天數過日子,無奈而辛酸的命運無法掌握,不能掌握,她包裹住一層層的束縛,把自己勒得血肉模糊。
一陣刺痛,那細長的針已刺入她手尖,細小的血珠沁出肌膚,她沒有去擦,只是愣愣的看著,那鮮艷紅色如殘陽般映在眼中。她咬掉收線的頭,抖了抖做好的衣服,眼中漠然一片。
“醒姨,醒姨?!蔽逶卤奶帜没ǘ涑軄怼0涯乔逑氵h溢的花遞了給她。善醒見那是一支復瓣的粉色蓮花,不覺一驚,五月身上毫無水跡,便疑惑問道:“是誰給你的花?”
“哥哥,漂亮的小哥哥?!蔽逶潞芨吲d的揮舞小手,拉了她便要往外間跑去。她起身看去,外間探進個小孩子的身影,華服錦袍隱隱綽綽掩在門口。
“是誰?”她不由得提高了聲調,朝外間走去。五月一路小跑著朝向來人,拉過了那身影。
善醒定住腳步,約莫七八歲的男童挺直了身子,向她行禮作揖,只是不說話。五月指著那男童便道:“哥哥?!比缓笥种噶酥干菩训溃骸拔业男岩??!?/p>
拿起了那花,善醒問道:“這花是你送給五月的,謝謝你了。”晨間的日光已經有些曬人,照的滿室澄亮,善醒徑自拿著粉色輕柔的蓮花,溫柔對著五月笑道:“謝謝哥哥了嗎?”
那孩童身上有些水跡,額上一圈的汗水粘濕了頭發,抬頭望向她,反手胡亂的擦抹著,手上的泥土便揩摸在臉上。五月看了拍手笑道:“臉上臟了,臟了。”
她也笑道,拿了帕子便要替他擦拭。待近到身旁,卻被那孩子向后一躲,嘴角緊閉,那男孩的眼睛著實生得漂亮,眼角彎彎透著紅暈,看似桃花,善醒微微笑起,也存了疑惑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到了這里?”
五月蹦蹦跳跳的上前拉了那男童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五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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