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醒身上有很干凈的味道,是月光下透出哀傷與平和的一種清涼。粗布做的衣衫,土布的圍裙,頭發向后攏起低低束在腦后,一如尋常村婦。
他小時候總喜歡漂亮的侍從,老王妃總是笑他小歸小,卻也改不了男人的通病。國主替他說親,也是有名的美人,孫丞相府的大小姐,八神的驕傲。雖不由得做主,卻也并未辱沒千歲府的名聲。
而千里迢迢來到自己身邊的,卻是眼前這平常如斯的女子。月色下看不清的一點影子,天生使人容易淡忘。
善醒抬眼笑笑看了他,并沒有說話,低頭拿起石頭上的草繩替他量起了衣長。她速度很快,熟練且老道的量取了衣服各個地方的尺寸,左手執繩右手打著結。待做完這一切,又蹲下身幾乎是跪在了面前,她蹲得很低,頭垂著貼近了他的腳面,易墨涼很清晰的感覺到,她抬起自己的腳又輕輕放下。
衣食住行他向來是不用操心,千歲府到處有人替他仔細張羅好,人世間熱鬧的一切,他隨手可取卻無從擺放。老王妃替他做衣服,也是很小的時候,剛出生那密密針腳縫制的百衲衣,一塊布一塊布拼成的福氣。糾纏的過去一件件倒退拼湊回來,易墨涼站立在原地,臉色暗沉道:“二小姐不必如此。”
“粗布衣裳,王爺暫且將就,待回到三貝便可。”善醒起身,拿過那縫制的衣服便要回房。易墨涼伸手一拉,止住了她的腳步。
“王爺可還有事。”她回身微笑道。
“你是誰?”易墨涼口中似有著怒氣。
“孫善醒。”她仍是微笑答道。
“若有一天你騙了本王,該如何。”他問
“不知該如何。”她答
易墨涼目光攸的變暗,拉住她的手收緊,半晌問道:“若有一天本王騙了你,該當如何?”
“不該如何。”善醒被他捏的漸漸站立不穩,左手臂上痛感漸生。
“來到三貝可是你自愿。”他又問
“孫家人,當為天下事。”她再答
他們兩個對立站著,影子照在地上互相交錯一起,斜陽西落,空中透著炊煙,微微使人窒息。易墨涼慢慢松開了手,繼而笑道:“二小姐果然是孝女。”
善醒撫上左手臂輕輕的揉著,側身繞過想要進屋。易墨涼背手,看著她進屋的背影,道:“多喜,二小姐竟不管不顧了。”
她猛的轉身道:“君子一諾,何故輕易反悔。”
“本王應承的事,從不反悔。只是天下事反復無常,勝敗從來只在一念之間,生死又豈受人控制。”他幽幽開口,嘴角抿起讓人沉醉的弧度,隨后又道:“二小姐毀約再先,有何資格開口索取。”
善醒先是一驚,頓時面色全無,右手慢慢握捏成拳。前后不過片刻,她眼中已滿是死寂的神色,低聲開口道:“王爺想要的東西,小女并不知情。”
“本王要的東西,不管付出任何代價都會取得。”他聲如暗夜,眼中擒著琢磨不定的光,盯著善醒隨后又道:“二小姐既能來到三貝,不知情也會知情。”
她聽了易墨涼這樣講,不由得上前正視了他道:“多喜只是長明庵的弟子,這許多事與她并無關系。”
“我只是問你,與他人何干。”他一步步質問相逼,把她推向遙遠的洞淵中,又道:“我只問你,來到三貝可是自愿?”
他一再問起,她卻不知如何應答。來三貝國本是圣命不可違,她從來只有聽命,從未想過反抗。太多年的艱辛,使得那僅存的一點奢望,也變作窗外淡薄的月色,抬頭望去,只是幾乎不可見。
許久以前,她對多喜說過,雖是活著不易,但也還是活著好。很多年以后,她還是這樣對多喜說。她直覺不想死,然而對于死亡卻并不厭惡。
升起的炊煙漸漸隱沒,她有些心慌起來,顧三爹的咳嗽的聲音從門里傳出,叫喊道:“她醒姨啊,兔子我收拾好了,你看可要做飯了。”
易墨涼臉色稍轉,讓出了去路,自己到旁撿拾著柴火。善醒匆匆走進屋子,留下石凳上做了一半的衣服,他彎身拿起在手仔細看著,密密針腳縫制的粗布衣衫,一線一線交錯,似是糾纏的人生。
他不是第一次問她,也不是最后一次問她,究竟答案如何他并不在乎,只是那個平靜活著的女子,眼中死寂一般的神情。
沒來由的,他看了恨。
空中盤旋已久的鴿子,劃出優美身姿停在了他身邊,易墨涼看了手中的紙條,冷冷笑起。
顧家村的夜很安靜,沒有半點嘈雜,善醒很喜歡。這有些俗世氣息的孤寂,挨家挨戶,清貧世界的熱鬧,使人留戀。易墨涼站立在屋外的空地上,天上只有朦朧的一點暈化開的月色,她靜靜的站在他身后,抬頭望向那朦朧光亮,兩人都沒有做聲。走上前去,把搭在手上的外衣蓋在他身上,善醒低聲道:“夜涼如水,王爺的傷剛好。”
她對著他說話,似乎永遠只有一半,易墨涼右手拉了身上的衣服,低聲和緩道:“小的時候,可有過愿望。”
善醒被他突然這樣的問著,一時間沒有回過神愣在那里,眼神中有著少女的疑惑。易墨涼漆黑明亮的眼睛看著她,嘴角魅惑笑容,善醒突然想起在長明庵時,在以為要死的時候,祈求過的愿望,那時真是把這一生沒有過的勇氣,都用在了那個愿望上。可是如今,她還活著,便再也不敢去想求過的那個愿。
“去鎮上是五月的心愿,她一直沒有去過,自然是想去看看的。”她笑著回答。
“等五月生日,我們去鎮上。”他淡淡說著。
“五月節我們可是要啟程回三貝。”善醒記得他說過的話。
“到了鎮上再去瞧瞧大夫。”他輕聲說著,負手抬頭似在欣賞那月色,左手在背后一握一握慢慢動著。善醒直覺的揉捏著左膝,慢慢坐在井臺邊石頭上。她望著易墨涼的身影,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微微張握著。
那日順著溪水到了魯陽國,到了顧家村。他說天不好,一切看老天的安排,卻原來命中注定。善醒緩緩的柔聲問道:“等過了五月生日,我們再走嗎?”
易墨涼一直背在身后握合著的左手,似是吃痛般的停住了,他輕聲回道:“小時候,家里下人的孩子過生日,吃著母親做的長壽面,拿著父親從集市上買的小泥人,我看見了很羨慕,便吵著也要那樣子。把我生日時候,國主送的老和田玉滿工硯臺給摔碎了。事后老王妃知道,發了好大的脾氣打了我,讓跪在祠堂里不準吃飯。”
低沉的聲音很柔緩,像是回蕩在耳邊那樣拂過人心,他繼續說:“醒過來的時候,老王妃給我擦藥,我分明看見了,她眼中隱忍的苦痛,我說祖母別生氣了,孫兒以后再不這樣。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吹著我的傷口。”
云層慢慢升到半空,那朦朧的月色,漸漸透明清亮起來,善醒坐在井臺邊上望著他左手,心中慢慢升騰起月色的朦朧。她慢慢說著:“王爺的傷,原是善醒的錯,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如此。”
他轉身笑起來,那笑容像是個孩子般無邪,讓人不禁憐惜傷感,易墨涼對著她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那天的云有些沉,月色忽明忽暗,風吹得兩人身上的衣服翩翩翻動,善醒坐在井臺邊,靜靜的聽著易墨涼小時候的心愿。她是知道悲傷的,一如她知道他也悲傷,這世間最不可輕信的是人心,最不能實現的是心愿。
她有些害怕,有些驚訝,整個世間的悲歡離合,似乎全涌向她的心頭,一陣陣的折磨著自己,許久她只是緩聲說道:“夜深了,王爺早些休息吧。”
“啪”的一聲,風吹著那晾曬蘿卜干和辣椒的竹棚掉落在地,易墨涼快步走去,用手扶起那快要倒下的棚架,善醒也是一驚,跟著走上前,蹲在地下撿散落的蘿卜干和辣椒,借著一點月色看不清楚,只好在地上胡亂的摸著。
“我去點個燈來,這樣看不清。”善醒想要起身,左膝卻不聽使喚,忽的跪在了地上,她輕輕咳了一下,用手揉捏著想要站起。
暗里一只手攔住了她,他的手微微有些寒涼,握久了卻透著奇異的溫暖,善醒停住了想要站起的身子,沒有再動一下,心頭隱隱有著痛意,這雙手曾今在她的脖頸間,留下過駭人的顏色,現在這手又救了自己,她的手被他握著,慢慢的也熱起來,善醒想要推卻時,他的手已覆上她左手的傷疤,慢慢輕觸著。
“還真是難看。”易墨涼輕聲笑起,春天的桃花落到河里,幽幽的隨著河水流淌,此刻善醒分明聞到,桃花的氣息,水樣的柔軟與寒意,輕輕流過她左手上的傷痕。
她跪坐在地,口中有些腥甜的血味。月色中她清楚的看見,易墨涼左手虎口處,那道長及手掌、深至手骨的傷痕,從前那手用端正的字體寫過她的名字。
從前他告訴她,左手是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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