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仲鵬從喉中輕微發(fā)出“恩”的一聲,嘴角閉攏,下頜緊緊繃住,將垂在右側(cè)的手甩了一下,重又放在背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后院。
他生的很是英俊,一張臉格外白凈英氣,兩道劍眉厚重濃烈,但卻惟有嘴巴長的像個姑娘,似弧非弧,薄薄一點,看見過的人都說,像他死去的親娘,國主最寵愛的嬪妃,美人趙淑合。
幾個回廊過后,他走到荒廢的一座宮殿前,是以前宮女浣衣的地方,十七年前一場大火,這里被燒成一片廢墟,從此便被廢棄,他的母親從前就是在這座荒廢的地方浣衣。
賀仲鵬從未見過他的母親,是王后親自將他養(yǎng)大,教他做人的所有道理,他小時候被來宮里做客的外戚嘲笑,說是從浣衣坊走出來的孩子,他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一個人跑到浣衣坊躲起來,宮里上下鬧翻天也沒有找到,是王后來到浣衣坊將他抱起。
那時他才七、八歲的年紀(jì),王后嬌柔聲音將他輕輕喚回,帶出了暗無天日,斷垣殘壁的浣衣坊,后來他聽見太監(jiān)和宮女說,王后下了懿旨,從此那個外姓的親戚,再沒有來過宮里。
“二表哥。”善雅笑意盈盈走出來,腳下裙擺拖過殘敗的門檻,她走上來拉住他道:“上次你帶給我蜂蜜制的百合,我吃了果真很好。”
他被善雅拉著,鼻中都是她滿身馥郁的香氣,與這破敗宮殿里陳舊腐敗的味道一融合,倒有些書上說的詭異靈動,荒村野店里美貌女子吃人的故事。
賀仲鵬為自己這一念笑了,轉(zhuǎn)而握住善雅的手道:“事情并非預(yù)料的那樣,表妹要失望了。”
善雅笑容慢慢褪去,用了一種預(yù)料之外的釋然的表情說道:“人現(xiàn)在何處。”
“只知道是大虞的人。”賀仲鵬感到被善雅拉住的手臂慢慢松開,他朝前走了幾步,離開被她包圍太多馥郁的迷離香氣中。
“大虞的人為何要帶走孫善醒,難道他們也相信那個傳言,如果離塵珠在她那里,又為何要送她去到三貝,世人蠢鈍,怎么連大虞的國主也會如此。”她想不明白,當(dāng)初傳出的謠言,原是為了引起過往刀客和流寇的好奇,在烏合之眾里投下重磅,攪動利欲熏心的人性,讓三貝自顧不暇,好為開戰(zhàn)找個借口與時機,如今怎么好像這傳言,慢慢變得讓人癡迷。
“大虞當(dāng)然不會如此蠢鈍,送孫善醒去三貝,原就是個幌子,借故為了開戰(zhàn),各家都看得明白,他們要的只不過是易墨涼一個人,既然能夠找到他們,自然是知道了顧家村,但這其中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只有易墨涼與孫善醒兩人知道,還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是有不可言說的苦衷,又或是有密謀而起的利益。這斷了的一條線,都在孫善醒手中握著,我若是大虞,也要去找孫善醒的。”
賀仲鵬一步一步推斷,他能想到的是,原本找孫善醒是為了善雅,而現(xiàn)在找孫善醒,似乎并非為了那么簡單的事情。
“當(dāng)說三貝與大虞開啟戰(zhàn)事,才送了孫善醒去,如今徒勞一場。”善雅從賀仲鵬口中聽過這件事情,她當(dāng)初想不透,是賀仲鵬告訴她各種原由,善雅那時想,為了利益這種東西,人還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孫善醒雖然沒在丞相府住過一天,好歹也是父親留在外的一點骨血,可誰又會在乎這些,一條人命與整國利益比起,實在連太渺小都算不得。那么現(xiàn)在,她也是這種境況,她所憧憬的將來的美好,在巨大利益與陰謀前,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那她人是否還能找到,王后剛才似乎話中有話,如今孫善醒這顆棋子沒有作用,嫁到三貝也是早晚的事情。”善雅想到這里,滿心的委屈,她不愿意在走到這樣的地步,才嫁到三貝去,如此一來,更加明確的告訴世人,她就是當(dāng)初戰(zhàn)敗議和的一件東西,如今時間到了,便要被拿走。
“大虞的人插手進來,事情變得更加復(fù)雜,只好慢慢查探,再做打算。”賀仲鵬嘆道
“慢慢查探再做打算的意思,是要讓我嫁到三貝去。”善雅突然放大的聲音,語氣中控制不住的憤怒。
“這里雖是荒廢之地,但到底深宮內(nèi)院,表妹切莫大聲,引得旁人來,你我今日便喪命此處了。”賀仲鵬心里一慌,連忙阻止她,轉(zhuǎn)身關(guān)上房門。
“你害怕了嗎,表哥說過的話都不作數(shù)了嗎,你說無論如何都會和我在一起,將來我會是八神的王后,這一切都是騙我的嗎,還是你一直都在騙我。”善雅眼里開始充滿哀傷,眼淚漸漸聚滿。
“我說過的話自當(dāng)會記得,只是事情有輕重緩急,只有保住性命,才可以做到以后。”賀仲鵬上來勸慰,他圈住善雅在懷里,輕輕拍著又道:“你放心,將來等我做了國主,你便是王后,我忘了所有的話,也不會忘記這句話的。”
“表哥不要騙人才好,你知道我最恨別人的虛情假意,你若是騙了我,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善雅被摟在懷里,伸出了手去回?fù)зR仲鵬,細(xì)聲細(xì)語說著。
端午這天,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每個人背負(fù)命運在巨大圓盤上開始滾動,落下去的是各自都沒有找到的終點,賀仲鵬那天送走善雅后,在回王府的路上,正好遇見韓韋挺將軍府上一個妾侍出殯,死者為大,他叫人停了轎子讓路。
漫天鑼鼓敲打的死氣沉沉,和尚超度亡靈的念經(jīng)聲,與人群中壓抑著的哭喊聲,他熟悉這種感覺,在他十歲那年,當(dāng)時還是王爺?shù)馁R國主,帶著他給剛故去的大行國主守靈,煙火繚繞的錫箔與紙錢被燃燒的味道,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夏天,熱烘烘一片,他跪在地上,身上衣服全然汗?jié)瘢瑓s一動也不敢動。
他的父親對他說,懂得沉住的人才會走到最后,你要懂得,活著就是一件不斷往下沉的事情,只有沉到最底才能看見你想要的。
賀仲鵬掀開轎內(nèi)的簾子,灑落的白紙到處飄著,端午正陽慢慢沉下去,他看見在落日與一片白色喪事之間,攢動的一個個人頭,跟隨并排緩慢移動,一個個在路的盡頭,慢慢沉下去,沉下去。
日光在遠(yuǎn)處沉下去的時候,善醒仍然背著五月走在路上,她走了一天,五月此時伏在她背上睡過去了,在極為沉重的疲憊中,善醒聽見水流的聲響,靠近樹木低洼的地方有一淙溪水,她心里高興,腳下加快了速度。
五月醒來揉揉眼睛問道:“醒姨,我們怎么不能回家了呢?”善醒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拿沾濕的手帕子替她擦汗,道:“我們?nèi)e的地方,醒姨帶著你一起走。”
她哭過一場后,對不能回家的概念仍舊不明白,善醒帶著五月一路走來,身在何處自己也辨不清,只希望找到一處村落,弄清楚再做打算。
五月恢復(fù)了精神說道:“那我們什么時候能夠回家呢?”她歪著頭問善醒,大眼睛里極為疑惑的神色,嘴巴嘟著似有不開心。
“等小爹爹來找我們的時候。”她用溪水洗手,又替五月洗手,鞠了一捧水給五月喝完后又道:“小爹爹很快便找到我們了,到時候我們就回家。”五月點點頭,一掃剛才不悅的神情,道:“恩恩,我要回家找老爹去。”
此時遠(yuǎn)處忽的有馬車快速碾壓泥土地面發(fā)出的聲響,一輛一輛從她眼前駛過,揚起濃重塵埃。善醒直覺的護著五月,用手揮去眼前的迷離,低下頭輕輕咳著。
漫天飛舞的塵埃中,狗吠的聲響由遠(yuǎn)及近,慢慢靠攏過來,雜沓的腳步聲,人群的氣息。善醒猛的跳起身,半拖半抱著五月朝后跑去,早已有人攔住了去路。
馬車停在不遠(yuǎn)處的大樹下,不一會兒周圍全是忙碌奔跑的人,善醒被困在了中間,抱著五月只是不能動彈。自動生成的人群分成兩隊,像是恭迎著誰,齊齊低下了頭,彎著腰大氣不敢喘。
那日正值初夏黃昏,陽光斜斜落在每個人身上,透著溫暖微弱的光亮,他落在滿目的余暉中,影子身長如玉,太過俊美的臉龐帶著淡淡倦意。
“想必姑娘應(yīng)是八神丞相府的孫二小姐。”他看著善醒的眼中,有不可拂逆的神色。身邊恭候著的下人悄然無聲引了路,善醒愣愣看著他,下意識握緊那把銀刀。
“二小姐莫怕,小王并非歹人。”眼前居高臨下的翩翩少年一步步往前,隨即和善笑道。邊上候著看似總管的中年男子,尖聲細(xì)語的俯身對他畢恭畢敬說道:“太子爺想請二小姐往大虞國做客。”
“我有個妹妹年齡和你相仿。”
“二小姐,老奴實在是沒辦法了才來求您的。”
“聽說千歲府早逝的小姐,要葬在大虞國已故太子重修建的陵寢中。”
她抱著五月腦中一片鑼鼓吵雜,伸手拂過額前散亂的發(fā),不經(jīng)意間觸到傷痕。天邊僅有的一點光漸漸隱沒,路上的泥土被太多人踩踏,凌亂的橫在腳下。她徐徐低下身子行了大禮,道:“太子爺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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