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殺你。”晏晉德說道,在彌日山的時候,孫善醒身中劇毒,如不壓制恐有性命之憂,診脈的時候他覺察出了異常,殺害無辜的人不在他救人范疇內,但那人是八神的孫善醒,是易墨涼帶來的人。
為人臣子大抵有的悲哀,晏晉德也有,他還是告訴了易墨涼,離塵珠如在二小姐腹中,那她心口正中便會有一顆閃光的朱砂,殺之便可取之。
從易墨涼凝聚的神情中,晏晉德以為他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不想易墨涼挽起衣袖道:“要取多少血才能救她,你只管拿。”晏晉德看見易墨涼身上那些逝去的火焰,他以為被澆熄踩踏到一無所有的固執,良久他道:“你放走的是整個天下。”
“我要救的是孫善醒。”易墨涼在彌日山清涼的夜里,漫天星光下對他說道。
彼時,易墨涼還不知道,那顆珠子可以隨嬰孩娩出體外,彼時,易墨涼與孫善醒,還不曾走上沒有退路的歸途。
知道他在彌日山下中了埋伏的時候,是羅修治寫了書信要他趕往三貝,調動了人馬前去顧家村,不想遇到埋伏,讓大虞搶了先機,易墨涼被易國主派來的人抓住帶回了宮里。再見面時,他已經在祠堂里反省了三月有余,大婚在即。
易墨涼找到了自己問,清明前后,彌日花開,大夫可要取血制藥。晏晉德當時正在山上悠然種田,看見他這樣問,隨口便道:“二小姐身在何處,過了清明如不服藥,藥石罔救。”過后幾日,他便在留德城看見昏迷不醒的二小姐。
“到如今,并無所分別。只是小女想請問晏大夫一件事情。”善醒打斷陷入回憶中的晏晉德道。
冷眼低頭看向手中映出恍惚影子的匕首,他道:“二小姐但問無妨。”
“多喜與五月可安好?”
“二小姐問多喜與五月?”晏晉德面有驚奇之色。
“她們是否安好?”善醒問得懇切,身形稍稍晃動,那刀抵得有些近,她頸項間絲絲血紅。
晏晉德放開手中匕首,對了善醒道:“她們都安好。”云層漸厚,屋子里陽光散去,剛才照出的影子漸行漸遠。善醒聽見他這樣說,嘴角溢出笑容,只是那帶著血意的笑苦澀難忍,她停了半響又道:“晏大夫救命之恩,我一直無以為報,既如此大夫便取了小女性命也是應該。”
“救你性命并非在下,而是王爺。”晏晉德淡淡回答,繼而又說著:“彌日山開彌日花,花開綠色的彌日花雖珍貴卻也并不難求,只是要混了人血才能止痛、緩解毒性。二小姐所中之毒并無解藥,是易兄用了自己的血替二小姐暫壓了毒性。”
他看著桌上青綠色放藥小瓷瓶,神色釋然卻也糾結,良久轉身似要走,終于停下又道:“彌日花為解藥只認一人血液,二小姐想要活命只得靠它緩解毒性,易兄為二小姐用血做藥引,終其一生二小姐都要靠他的血活命,直到毒發緩解不了那一刻。救小姐性命的并非在下,可定小姐生死的也并非在下。”
秋意涼人天高氣清,晏晉德走后,她再沒見過任何一人。生活起居用品定期放在院中,都是晚間悄悄放置,善醒早起看見便也悄悄收起。她當初隨虞拾夕坐船往三貝出發,遇到海賊僥幸逃脫了性命,卻和大虞國的護衛失散,輾轉來到南方鎮。
從夏天到冬天,從南方鎮到留德城,如今她一個人住在南山,時間過得這樣快,她還來不及保留住,又變換了樣子在眼前,善醒加快腳步想要追趕,縱使她千辛萬苦,到最后傷痕累累也是徒然,從小活著一步一步艱難行走,多喜與五月都安好,至少這樣便是好的。
生與死,還是太痛苦。
冬天來得早,南山上不下雪,陰冷透著潮濕寒意。她坐在窗前矮幾旁,低頭縫制冬衣。密密交錯針線飛快上下穿梭,邊上擺放折疊齊整的一摞新做的衣服,她手中僵冷,時不時放下針線哈氣取暖。屋外似有響動聲,善醒一驚,連忙起身開出門去。
“二小姐要出門。”來人單手拿起院外石桌上擺放的竹籃子問道,他笑中含著三分冬日涼意,頭上暖陽融融,此時整個人沐入其中。善醒只覺眼前熠熠生光,辨不明是與非,良久她才明白是易墨涼來了。
她手緩慢扶上門框,冰涼冰涼觸感蔓延至手心,天氣很好,雖是三九大寒,卻并未起風,樹葉靜靜各自垂落。他端坐在桌前,顧自從保溫竹籠中倒茶水喝,溫潤笑容從未自嘴角散去,善醒微抿下唇,止不住神色哀慟跪伏在他身邊,低低磕下頭。
“除了磕頭外,二小姐可還有其他會做的事情。”易墨涼仍舊是平靜無波,慢慢說著。
“小女想還樣東西給王爺。”她跪在地聲音從低處傳來,從袖中拿出裝藥小瓷瓶,抬手高高舉起,恭敬托在他眼前。
易墨涼力道很大,攥得她手腕脫骨似的疼,他從地上猛的拉扯她起身道:“現在不為時已晚。”
“小女本不該在活于世,命賤如蟻豈能受王爺這般恩德,實不可如此。”她忍痛說著,眼中死寂一般的神色。易墨涼終于動怒道:“這樣想死,本王便成全與你。”他說話間一手抵上善醒頸邊,如同許久前千歲府湖邊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力道漸生。
善醒閉起雙眼感受他炙熱溫度,修長手指箍攏,他冷眼看她,蒼白臉色汗水滴滴溢出,發絲凌亂濡濕在鬢邊,額頭傷疤還清晰可見,是月色中看月色的女子,一生太短,天涯太長,她終究活著來到他身邊。
易墨涼緩緩放開手,善醒急劇咳喘,腳下一軟伏在矮幾上,針線籃中放著剪刀,斷卻亂如麻的線。她伸手拿過往胸口狠狠刺去,血滴聚攏很快,沿著易墨涼左手掌處,一路流淌浸在衣袖上,剪刀刺入很深,善醒被他一檔,兩人擁著跌坐在地,她肩膀敲上床邊腳踏吃痛,許久轉不過身。
他身上有很輕薄的熏香,淡淡圍繞。善醒驚慌過后一手撐地,忍痛轉身扶上易墨涼左手往下查看,剪刀橫向刺入翻出血與肉,低垂著頭沉默的他緩緩起身。明亮深邃眼眸斜掠過她,善醒胡亂拿了布壓住易墨涼傷口,厚厚重重掩蓋一層一層,血已經開始滴滴蔓延。
晨光漸透,屋子里燦爛明媚,陽光很好的照到每一處,徒自生著和暖。她心口突突直跳,晏晉德帶來的傷藥很好的用在他左手掌處。善醒低頭包扎,她認真專注仔細做著眼前事,時間是個劫,她慢慢數著,從一到十,從一到十。毒發的刺痛毫無征兆襲上心頭,久久鈍意折磨。
兩人都沒有說話,善醒低頭忍住喉間奔騰血意,她呼氣聲有些沉重,手上動作卻更加快速,眉間攢聚陰郁痛苦。干凈白紗布沾上點點血珠,易墨涼猛然扶住善醒左肩迫使她抬頭,胸口被從她口中吐出的鮮血濡濕一片,眼前人毫無征兆虛弱癱軟在他懷中,止不住陣陣顫抖的身體漸漸蜷縮,善醒慢慢失去意識。
晏晉德再次被飛鴿傳書急招到南山時,孫善醒已是陷入昏迷,他看了易墨涼一眼,拿出銀針便朝善醒身上幾處大穴刺去。屋里很靜,每個人呼氣聲清晰可辨,待得晏晉德擦手開方子時,月色澄凈透明隱約落在暗處。易墨涼問道:“不是說這藥可壓制毒性,難道失效了。”
“如是按時服藥,斷不會如此,這二小姐怕是并沒有繼續服藥,才會引發毒性。”晏晉德開了方子對著易墨涼又說道:“開的方子先吃一個月,待情況好轉再說。”
月色微動,光亮照進院子。易墨涼緩緩出了里屋,晏晉德端坐在桌前整理醫箱,他放進最后一盒針灸時對了易墨涼道:“你為二小姐解毒的事情我對她說了。”
“她剛才把解藥還了給我,想來在你對她說起這事時,她就沒有繼續服藥。”易墨涼道。
“二小姐一心尋死,今日之事如再發生,連我都不知能否再保她性命。”晏晉德拿起醫箱起步想離去,回頭又道:“你不該再這樣下去,痛苦惟有了斷才不會繼續傷人。”
“殺了她,取出珠子,尋到寶藏,奪得王位,吞并八神與大虞。”易墨涼眼中透出清冷光芒,一字一頓說道著,那月色中淡然冷薄的光芒,遮蓋住他的側臉,俊美柔和。良久他冷聲發狠道:“救她性命,無論要從我身上取什么,只管拿。”
晏晉德眼中流過憐憫,他微微嘆息道:“既已知道該怎樣做,遲遲不動手,不像易兄所為。”他頓了頓又道:“王爺該拋棄自己的心才是,這樣下去死的只會是你。”
“等過了年關,我會帶她去島上,一切事情還是按照原定。”易墨涼徑自說著,他左手掌已經包扎妥當,此時一陣一陣疼痛隱隱自那傷口上火一般燒開。晏晉德看向他左手道:“彌日山上刺客那一刀,已是傷到筋骨深處,如今添上這新傷,易兄的左手怕是從今往后再無用處了。”
他沒有作答,始終筆直站立在院外竹影處,清涼的月光照到竹葉上,冷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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