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墨涼走后的清晨,善醒從酸楚中慢慢靠起身,周圍留著很輕的,涼而薄的蘇合香,他天性寡淡,一貫疏離有禮、自持甚好。對于床第之間卻是喜怒無常,善醒拿捏不到他是何處事,十次總有九次是傷痕累累,僅有的一次,卻是緩慢柔和反復的折磨。
自知曉情事以來,她一直存著抗拒忍耐之心,易墨涼不勉強,但卻也不由著她,從小的苦難使得她不言不語承歡于他,從小的優渥使得他任性妄為索取于她。
善醒有些吃不住力道,便又躺下身去,伸手摸索著床畔找中衣想要穿上。手中觸到木頭狀的物品,拿起看時卻是一支普通木簪子,周身打磨的很光滑,上端刻著五瓣花朵的樣式,并非出自熟練工匠之手,但是善醒知道這刻著的確是桃花。
四月天的風裝著梅雨懨懨,三貝迎來漫長的雨季,善雅挺著肚子,身子日漸發沉,孩子已經八個月左右了,桑榆坐在矮凳上仔細縫制小孩衣裳,她嘴角露出高興笑容,手中針線上下翻飛,那紅色小褂初見成型。
“小姐,我給您端碗燕窩去吧。”她停下手中活計,對了善雅道。后者正半躺在貴妃椅上懶懶看著書,善雅輕撫渾圓的肚子,這幾日動得格外厲害,想必是個小子。她嬌柔聲道:“整日整日的吃這些補品,現在真是聽見名字都想吐。”
桑榆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蹲跪在善雅身邊道:“小姐,這幾個月我看著你受苦,卻不能替你分擔,是桑榆的錯。”
“不是,桑榆。這份苦是我甘愿的,吃了這苦才能享得以后的甜,一直以來我的心愿就是這樣。”她坐直了身子,扶著靠手慢慢站起,隨后又道:“醫官說要走動走動才好。”她腳步沉緩,每一步走得極為小心。
“腳腫得厲害,小姐還是躺著好。”桑榆上前扶住善雅,慢慢引她來到廳中的椅子上。
“桑榆,你知道的。我離開八神來到三貝是為了什么。桑榆,你從小跟著我,不會不知道。”善雅忽的眼神凌厲,她生得異常美麗,比起孫夫人其實更神似她的父親,沒有母親那古典的杏眼,天地間的光芒都照耀在那明眸中,炯炯神采,良久她冷聲道:“拋棄良知來到三貝,原是為了找到更好的,又怎么能夠看著它慢慢走過而不伸手攔住。”
“八神國是小姐的家,八神國的人都是小姐的親人。”桑榆說的懇切,她不愿意看見善雅步步走入。從小跟著的大小姐天生是位驕傲的人,小時候她挑選丫頭,一路走過誰也不看,唯獨走到自己這里停下了腳步,桑榆那時候還很小,哆哆嗦嗦的身子,一頭黃毛衣衫襤褸,善雅停了下來道:“你在害怕嗎?”
她后來被帶到了丞相府邸,成為了大小姐的貼身丫頭,桑榆至今還記得,被穿上新衣服的她,站立在滿室飄香的屋子里,善雅一身紅色嬌俏的對她說:“以后跟著我,你就不用害怕了。”這是她生命里聽見過最好的一句話。
“什么地方才是家,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是家,誰才是親人。失去是為了得到更多,哪里可以得到,哪里就是家,八神做的這一切是為了得到更多,所以把我送到這里來,我是誰,只是為了利益被送來的一件東西,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情是干凈的,活著只有變得更加齷齪。”她字字咬牙,說的擲地有聲,呼氣漸漸急促,緩緩了又道:“失去的,我要加倍拿回來,這世上原本是公平的,只是這世上的人盡做些禽獸之事。”
她從梳妝盒的小匣子里,拿出密封的蠟丸交給桑榆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聽從二表哥的計劃,才能保住后路,這蠟丸千萬送到,否則你我,甚至丞相府都不會活過中秋。”她手微微顫抖,一把握住桑榆,兩人都是冰冷觸感,良久桑榆眼光漸漸低落,低了身子走出廂房。
善雅眼中淚水流過臉頰,努力按住起伏不定胸口,風從窗口緩緩擦在她大紅灑金的百花石榴裙上,帶動系著飄帶的底端,金銀兩色小鈴鐺發出細微響聲。
送她這兩色小鈴鐺的時候,賀仲鵬說過一句話: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善雅扯過那鈴鐺緊緊攥在手心中,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印出深紅色半月形狀。
年少時明媚記憶中,江南景色綠如藍,少年郎身騎白馬,意氣風發。她喜歡過的人終究拋下她,那菲薄的愛意與情誼,終究抵不過萬里江山。
易墨涼晚間回到千歲府,門房等待通報的士兵手執信箋遞交與他,是太子爺的親筆,他臉色平靜如常對了參久道:“準備馬車。”
太子府第,皇家氣派。整條盛榮大街上燈火繁華,他走下馬車,從大門處走出一人,紫色大團花圓領窄袖袍衫,眉目深邃,鼻挺唇薄,易墨涼俯身抱拳道:“臣弟給太子爺請安來了。”
那人似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定定看著易墨涼,隨后道:“這些年不見,你到長得這樣高了。”
兩人均是一愣,易墨涼笑道:“臣弟自國主大壽之后,便再未得見太子爺,如今想來也有五年之久了。”
很多時候,易觀謙會想起這位堂弟。他是三貝國的太子爺,他是三貝國的千歲爺。很多時候,讓人不得不想起。
“這是去年冬天釀的梅花酒,今天才開封的。”易觀謙拿起一只銀質酒杯,上面刻著走獸海棠花。他天生薄唇,輕輕一抿,那酒香竄入鼻尖,頓了頓他又道:“國主今年的壽辰這酒正是時候。”
易墨涼放下酒杯,易觀謙直視他道:“墨涼,這些年我采集梅花的時候,總是會記起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同伴。”
“時間過得越久,以前的事情就會記得越久。”易墨涼淡淡笑道。
“如今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三貝城似乎也變得陌生,看來我要好好出去走走才是。”易觀謙道
“堂兄回來只為走走三貝城。”易墨涼眸子悠的沉住。
易觀謙也自笑起,薄唇輕微牽動,他道:“回來走走看看,見見故友知己,找找舊日堂舍。”
“你后悔了嗎?”易墨涼問道,眼中忽明忽暗。易觀謙并沒有答話,緊抿的薄唇透出他忍耐的神情。
“我想我是有點后悔了。”易觀謙在送走易墨涼時笑著對他說道。那晚,易墨涼并沒有回去千歲府。待晏晉德趕到西海堂酒樓時,他正背著左手平靜在桌上寫字。
“易兄真是好情志,字寫得的越發寬廣平和了。”他旁若無人般坐在一旁拿起酒壺道。
“與人為善,心境才會廣。可惜這世上,寬廣的心要了也沒甚用處。”易墨涼停下手中揮舞的筆,轉頭看向晏晉德道。
“易兄放手了。”晏晉德正了正色,隨后又道:“修治前日帶了信,流芳城的事已辦妥,太子在城中的確有數千精兵良馬,和八神的賀仲鵬暗中早已來往勾結,探子查明了糧草所在地,只是那里固若精湯,想要強攻難如登天。”
“虞拾夕那邊可有消息。”易墨涼換過一張宣紙問道
“虞國主看似過不了今年,大虞國上下太子黨當道,林子沐的兵馬早已駐扎在城外,就等國主歸西傳位。”晏晉德巨細靡遺稟報。
“大虞國天下看來是虞拾夕的,不枉他韜光養晦這些年,兩位太子爺薨逝才輪到他的王位,自是不能掉以輕心。”易墨涼冷冷說道
“有件事,可能我的猜測是對的。”晏晉德又說起:“韋天昊這兩年打著收集藥材的名義,從各地找來許多未滿周歲的嬰孩,果真是為了離塵珠,看來他是知道這珠子的詳細。”
“可他又怎么如此斷定會在嬰孩體內。”易墨涼問道
“那顆珠子是圖索帝國的寶物世人皆知,當年帝國滅亡帶出了大量的人物與事物,其后代隱在各國四處,會有記載也不稀奇,他又是神醫文學風的徒弟,自然會知道一二,可惜到了如今,流傳也變得失去原來了方向,世人知道了開頭便不顧一切尋找,哪知卻也是枉然。”晏晉德說道。
那日他在彌日山上遇見了韋天昊,一位故人。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還是醫界傳奇文學風過世的那年,他跟著父親去吊唁,遠遠看見一位異常俊美的男子,身披粗布麻衣站立在廳堂內,默默答謝。
他與他是一樣的人,不愿意卷入太多紛亂,卻又在洪流里身不由己的被卷入其中,也是在那日,他從無數前來吊唁的賓客里,看見了獨自守著靈堂的文妍兒。
韋天昊到彌日山的第一句話,與他多年前道別的話一樣,晏晉德聽見了恍惚又回到了,那個兩人一起切磋醫術的時候,他回身對了他道:“后會,有期。”一模一樣的兩句話,殊途同歸的兩個人,時間將韋天昊與晏晉德拉到了后會的時候,那時候便是如今這骯臟血腥,生不由己的如今。
“事實從來都不由人的猜測,他想到來找你,估計也是知道了事情有蹊蹺。”易墨涼調整鎮紙的方向,手中的筆也換了方向。
“既定的事實不會改變,我與他乃是敵對之人,也不會變。”晏晉德眼里仍舊云淡風輕,他知道這種不由得自己的辛苦,這種辛苦在韋天昊身上,在自己身上,也在文妍兒身上。
“賀仲鵬勾結太子,八神不會沒有動靜,派人去查便會知曉。”易墨涼說道
“他是最會算計利益的人,恐怕不好辦,先下八神太子畢竟還是賀仲鯤。”晏晉德換了方向,拿起桌上的酒水,倒了一杯放在手里。
“大山擋住的是去路,然而使人絆倒的還是小石頭。”易墨涼抬頭眼神幽深黑暗,他回頭對了晏晉德道:“這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只是看你怎么辦罷了。”
“易兄這樣說,為人臣子者,也不好再說下去,對與錯,就這樣走下去總會過去的。”晏晉德仰頭將酒倒進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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