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春來花開三月春分時,易墨涼收到送來的信箋,是個密封的小蠟丸,附著紅色指紋墨,常年在宮中他知道那是密信,信中只有七個字,前往聊敘齋議事,他有些摸不準是誰相約,聊敘齋又是何地,字跡分明剛勁有力,是不容拒絕的口吻。
“送信之人現在何處。”他問道
“在后門院落中等候。”侍衛回答
易墨涼眼中現出沉思,寫信之人似乎知道他一定會去,又或許是用無形逼迫他去,不論無何此人定非等閑,他腦中快速打算衡量。夜很深了,沉沒在黑暗中的三貝城此刻如被拖進地獄般寂靜,他帶了親信的侍衛往府外走去,猛烈的敲擊朝他襲去,易墨涼反手一檔正中下懷,被撲面灑來的迷香窒住,待要喘息時手腳已不聽使喚。
只覺得周身都在搖晃,他睜開眼時耳邊清晰傳來海浪拍擊暗礁之聲,緊繃的身子讓他迅速調動所有警覺與戒備,只聽船外有人尖細的嗓音說道:“混賬東西,三貝的千歲爺也是你們可動的,還不快去松了。”
是個太監的聲音,宮中的人。他才開始想,船艙已進來一人恭謹的替他松綁扶起,易墨涼本非體弱之輩,剛受的迷藥此刻已然消除,他活動雙手轉而盯著那人道:“你是何人,受誰指示,將本王帶來此處行何事。”他生來尊貴,自有一股威嚴,受了此等對待自是口氣不善,嚇人那人臉色發白愣住不說話,易墨涼剛想動手,船外燈火突然通明直點進船內,照的人無所遁形。
“是孤王叫他們去請的王爺。”平靜略帶沙啞的聲音,有人牽起簾子,易墨涼背過左手看他,明黃色綾羅圓領襕袍,緊窄直袖,腰間玉帶鉤,劍眉星目,一雙眼睛透出淡淡哀傷,緊緊看著他,神色間桀驁卻使人懼怕。
易墨涼心中一驚不覺握緊雙手成拳,然他到底經歷過世事輕易不外露,此時眉頭稍稍聚攏,眼神放進恭敬對了賀國主行禮道:“小侄不知國主遠道而來,不周之禮請國主責怪。”他句句官話,雙手抱拳躬身請罪,賀國主原本心中一團火,見他這樣云淡風清頓時勃然大怒,當頭一掌便朝他劈去,易墨涼沒有防備跌坐在地,身旁一陣騷亂,為首的太監跪在地上叫道:“國主。”
“吩咐下去,寡人要獨自與千歲爺詳談,不許任何人打擾,告訴他們把船開出去。”老太監得了命令出船艙,賀焰嘯背身而立,易墨涼擦著嘴角鮮血站立起來,他是晚輩又與賀國主有淵源,但也不免憤怒漸生,面無表情臉上擺出小王爺姿態,正待要說話,賀國主厲聲道:“這一掌是為了我女兒,你對她犯下的過錯遠遠不止這些,便是殺了也不足惜,寡人不動手是念在你救過她性命,并非顧忌你是千歲府的王爺,這點你要明白。”他恨聲說道,極力克制自己的怒氣與聲調。
易墨涼聽他這樣一說,腦中空白半拍正自疑惑,從他后半句話語中抓住線索,小心求證問道:“賀國主口中的女兒莫非是善醒。”船慢慢使出了迦葉河,平靜無波的河面上只看見一點光亮在黑暗里緩緩移動,遠處設置燈塔上傳來微弱光芒,似是鬼火般忽隱忽現。
賀焰嘯冷聲說道:“這些年你查她的身世,也知道丞相府與她并無血親,以后的事情都有我接手與你再無關聯。”
“她與我有無關聯,國主想必也是清楚的,今天這一掌如是出于父親對女兒便是我該受,如是其他小王自當討還。”他并無想要放手的意思,句句咬住不放,此刻眼中已然冷冽嗜血。
“那顆珠子在她腹中。”賀焰嘯輕嘆道,他看向船艙窗外的眼中浮上黯淡哀傷的光芒緩緩說道:“六年前她回到八神時我第一次見到,那孩子低著頭只知道磕頭謝恩,臨走時我看見他眼睛里哀傷無法言語的悲痛,這殤許多年前我在她母親眼中看到過。你查探得知的寡人都知道,今天我來找你并不想問這些年的是非,而是要你如實告知,對我的女兒可有真情實意。”
“我知道的二小姐是丞相府的女兒,當初為了做牽制把她送來了三貝,為了挑起戰事坐收漁翁之利,指示她在我府上尋死,她從小在長明庵中長大,雖有親人卻并不親,是被人欺侮責打著過活的,不知賀國主口中的女兒是否同一人。”易墨涼嘴角噙著嘲弄的笑意淡淡說道
賀焰嘯聽了不做聲,他掉轉了方向坐下身體慢慢傾斜靠在桌上,嘴角緊緊抿住眼睛瞇成一條線從中射出危險光芒,良久他道:“是我辜負了她母親的情意才會得此懲罰,當年孫家大小姐是何等風華絕代人人稱羨,為了我卻被千夫所指幾經磨難最后客死異鄉,她恨我薄情寡義危急之時棄她于不顧,才會不讓我知道善醒的事情,是為了讓我內疚一輩子。”
易墨涼聽了賀國主的話頓了半響道:“她總算也是半個孫家人,當年丞相將她抱去宮中之事賀國主難道不知。”
“當年我確實不知道這件事,后宮事情一向王后掌管,當初也是她得知了此事,丞相才會受制于王后,將善醒送往長明庵,也害得孫夫人因此染病丞相府斷了香火,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我身上。”賀國主說得急切,漸漸急速的喘息手撫在胸口慢慢上下摸索,他喉中似有什么東西卡住不能動彈,易墨涼倒了茶給他道:“賀國主。”
“如你所見,我病得很重。傳聞似真似假相信你也有所耳聞,今天找你并不是其他,只是一個心懷愧疚與悔恨的老父親,想要求你幫幫他的女兒。”賀焰嘯平復了氣息慢慢一手靠在桌上,一手緊握成拳又道:“過往的一切是非對錯我都不予你追究,界東山上你放了死士暗兵,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我女兒,善醒是個可憐的孩子,我若出面相認只會害了她,這輩子想來是無做父女的緣分,今天來本王只要你一句話,希望千歲爺答應。”他雖是商榷的口吻,眼中卻帶著不可置否的決然,易墨涼突然覺得他只是一個老人,病重的垂垂老者。
“她人是我的,命自然也是我的。”易墨涼站立在賀焰嘯對面,眼神堅毅臉上也是決然的神情,賀焰嘯年少時候他的父親曾對他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這輩子聽過許多教誨,唯獨記住父親的這句話,幾十年過去,他始終沒有做到,如今兒子們為了爭奪王位自相殘害,用血澆灌出的八神與任何地方并無差別,草菅人命在帝王家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賀焰嘯摁住胸口的痛楚開口問道:“你把她放在何處。”
易墨涼臉色微變,他沒有想到賀焰嘯會這樣直白,八神的國主以德服人,以仁為懷,是被稱贊的一位君子國主,在星羅密布的眾多國家中八神以它悠久的歷史與古老的文化著稱,他腦中轉過許多想法正待要回答,那賀國主又道:“不要想著怎樣回答我,你要回答的是善醒,將性命交給你的那個人。”
船有稍許的波動,迦葉河上微微有風吹起,似乎是迎風又似乎是逆風,船艙的窗口糊著上好沙羅暗中看不出顏色,河水怕打船沿泛起水腥味隱隱傳入鼻尖,他緊緊抿住雙唇,使得原本極為豐潤的唇色漸漸失去光澤,良久易墨涼緩緩道:“我將她放在前面。”
賀國主淡薄的笑著,他懂得男女之間生死不能的情事,善醒的母親是個錯,然而他的生命中留存到現在的也只有那個錯,他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強將孫小姐留在自己身邊會是怎樣的,也許時間久了愛戀也淡了,她就是賀焰嘯身邊的女人之一,也許愛會跟著時間慢慢加深,但無論如何不會是現在這種境況。
他輕輕開口道:“那顆珠子是自她母親體內融入進她腹中,歷來孫家離塵珠都是如此保存,想要取珠子只有殺而取之,妻子也罷、女兒也罷,你都要舍掉其中一人。將來如果那顆珠子的秘密被人知曉,看在她是個可憐的孩子,放彼此一條生路。”
天色漸漸泛白,太監算準了時間前來請安,賀焰嘯看起來疲憊而虛弱,他被眾人攙扶著上了另外一艘船,易墨涼躬身向他行禮,兩人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就此消失在茫茫迦葉河的波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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