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醒離開三貝的前一天,文妍兒來看她,兩人吃著糕點說笑談天。從文妍兒愧疚的笑意中,善醒知道她是傷心的,她笑了對文妍兒道:“這世間總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心不由主的。”
文妍兒聽后道:“時光易老,發生的總是發生了,過得再久也不會消失,我的夫君做了對妹妹這樣過分的事情,為人妻的總感到過意不去,連對你抱歉的話都不知怎樣講出口。”她以前有著極其爽朗的笑容,虎牙尖尖露出俏皮,現在添上這許多憂愁,叫人看著不禁感慨。
“并非晏大夫的錯,如若不是他救命,我也不會活到現在。”善醒答道
“二小姐是位善心的人,然后必然會得到福報。”文妍兒笑著說道。
善醒笑了,她眼里存著非常多的光芒,此刻一閃一閃對著文妍兒道:“多謝姐姐的話,晏大夫和你都是善醒的救命恩人,將來一定也會得到福報。”
“這話叫我到底心虛。”文妍兒臉色一紅,又說:“那個孩子…”
善醒忽得打斷了她又道:“明日我就走了,這幾日多謝姐姐相陪說話,有緣的話日后相見,一定給姐姐做梅花糕。”她徑自說著,門外李德才通報聲響起,文妍兒收拾了東西便走出屋內。
“李爺爺可有事情。”善醒起身讓座倒好茶問道
李德才從放下手中的青色小瓷瓶對了善醒道:“這是王爺吩咐要老奴交給二小姐的。”
善醒接過那兩個小瓶道:“勞煩李爺爺回報王爺說小女謝過王爺萬福金安。”
很快的,李德才交代完了事情要走出門去,臨走時他回頭望著善醒道:“二小姐,有句話老奴知道不當講,可仗著倚老賣老還是想對小姐說,王爺是老奴從小伺候到大的,小的時候他是個可憐的孩子,長大了是個可憐的人,請二小姐盡力救救他。多喜和五月都是討人喜歡的孩子,她們如今在羅大人府上,聽說是過得很好,二小姐盡可放心。”他講了很多,善醒一字一句聽進耳內。
易墨涼把送善醒送回八神去的時候,正值早夏時節,她從王府后院邊門出來的時候,身后忽的有人叫住了她,善醒回頭看去,多喜小步向她跑來凄楚叫道:“醒姑娘。”然后便靠在她肩頭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嗚咽道:“姑娘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如今走了也不帶上我,這些年我時時念著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苦,可就是見不上一面,姑娘。多喜好想你,我要和你一起走。”
邊上守著的將士見此情況都是默不出聲,善醒推開多喜正色道:“多喜別哭,仔細聽我說話。我要走了,我的多喜長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一定記住千萬不要再回去八神,以后找個好人家過好日子。五月那孩子是我欠了她,請替我將她養大,盡到做親人的職責,也不枉你我姐妹一場。”她邊說邊替多喜擦去眼角臉頰的淚,又說道:“從今后你要忘記八神,長明庵的事情也把他忘了,把從前的一切都埋起來,不要再去想,都忘記它,忘記它。”
善醒交待完后替多喜攏了攏散下的頭發,她始終反復的說著:“好好照顧自己,平平安安的。好好照顧自己,要平平安安。”此時對面的人已是滿臉淚痕,她拉住善醒不斷重復道:“姑娘,是多喜對不起你,醒姑娘。”
善醒用力放開多喜轉身朝馬車走去,路上馬蹄聲響,多喜嗚咽哭聲漸漸遠去,她靠在車窗上,簾子被風吹起呼呼的往她臉上飛,帶進花香草香。她疲憊至極卻又睡不著,顛簸的路途上,可以聽見侍衛們談笑的話語,誰家娶了漂亮的小娘子,誰家生了胖小子,善醒聽著聽著想到那些場景,嘴角也浮現笑意。
“八神最近戰事不停,本王不能送你到那里。三貝最東邊有座水清城,原是老王妃的故鄉。她的故居也在那里,你先去住下。”易墨涼閉眼養神,慢悠悠說著。
“怎么不說話了。”易墨涼再一次問道,善醒睜著眼看向窗外,此刻回頭望向他道:“小女要說什么。”她眼中存著無望,太多波折的苦難與陰謀,說話也成了一種奢侈,心頭壓著一口氣,血腥之味蔓延至喉間,點點滴落在衣襟上,善醒按住胸口來回吸氣呼氣來減輕疼痛,依照以往的經驗,這次毒發并不嚴重,她伸手擦過額頭上冷汗,靜靜等待。
“你的藥呢,李德才沒有交代給你。”易墨涼揾怒問道,一把扶起她靠在自己懷中,輕輕替她揉著。善醒癱軟在他身上道:“并不嚴重,不用吃藥。”她想要推開易墨涼,被他一把抓住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這樣要做到什么地步,要忍耐到何時。”
“到死的那天吧。”善醒氣喘笑說道,力氣漸漸失去,她沉沉睡在易墨涼懷中,汗水滑過臉頰,蒼白無力。
易墨涼緊緊抱住善醒,他害怕失去,在南山寫了懺悔文給她,原是希望求得原諒,到現在覆水難收,回頭也到不了的盡頭,是他與她之間的時間。
相遇離別,痛著苦著、恨著悔著、念著想著,一錯再錯,若非是死,若非死后,沒有盡頭。他低頭吻過善醒耳邊的散發,清淡佛院香味傳遍,那少女昏睡過去也不安穩,眉頭緊鎖哽咽胡亂呢喃著,縮成一團偎在他身上。
“像你說的那樣,要好好活下去。只要你還活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善醒,不要拋下我一個人,你要活著。”易墨涼輕輕拍著她,微弱聲響一字一字說著。
羅修治曾對易墨涼說過一句話,平生絕情而又動情的男人是最可怕的,他們有情卻不知如何用情,往往傷人傷己。
八神的長東戰事混亂,山賊與叛軍各自為王,賀仲鵬又事必躬親,長久累積忽的就病倒了,守城的將士突然少了主帥,個個都是心生不安。流竄的散軍各自逃亡,去往水清城的路在東邊,與八神的長東在同個方向,路上大量逃兵與百姓,走著走著忽的就倒在樹下或是地上,到處一片狼煙之氣,尸橫片野、白骨滿堆,生與死的時間是這樣短暫,措手不及。
“你去查查是哪座城池接收這些百姓的,三貝并無旨意可以接納八神的難民與逃兵。”易墨涼對著參久吩咐道
善醒一路看過死亡的百姓,其中大多是婦孺,相互攙扶著避難,卻不知死亡即在眼前,她不禁道:“稚子何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爭奪都是流著血完成的,身處亂世也只好在亂世中掙扎。”易墨涼冷冷道,遮擋住了車窗的簾子。
谷雨節氣,天光安好,山雨欲來。
回報的探子把信放在客棧桌上,易墨涼仔細讀過后臉色漸漸下沉,他低頭寫了信交代來人送回三貝城,便再也沒有說話,只是端坐在書桌前靜靜寫字。
梆子敲過三更時,善醒醒來時見到掛著床幔的外屋還亮著燈,知道是易墨涼還沒有睡,毒發時沾到血的衣服被人換去,她起身拿了架子上的外衣走出去。
易墨涼始終低頭寫字,地上宣紙一張一張掉落,善醒慢慢走近撿拾起來,她拿在手上看著,是密密麻麻的經文: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短短二百余字的《心經》,易墨涼一遍遍在宣紙上寫著,他似乎爛熟于心,隨手寫來,并無一絲停頓之處。
那字極為漂亮,行云流水一蹴而就,似隨手拈來而又筆筆連綿起伏,地上被扔的到處都是,可想他已經寫了很久,《心經》善醒在長明庵的時候一直抄寫,老尼姑講經也一直說,不為萬物所擾動,心中常常清靜。
她受了苦難會一直念,一直念,用來欺騙自己,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惜到了現在,一切還是和以前一樣,還是沒有好起來。
善醒記起他的祖母,原是位最虔誠的佛教徒,他從小由老王妃親手帶大,不可能不知道,南山上他隨手就可以寫出《懺悔文》,在他身上始終有著世間上最為柔軟的神情,溫和淡漠到行云流水,宛若潑墨山水畫般氣勢磅礴,又似幽深竹林般孤僻荒涼。
不經意的,善醒想起看過的書上寫過的一句話: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她努力忘記卻不能忘記,想要忘記卻不能忘記,應該忘記卻不能忘記。只恨此生遇見,就此一往情深。
“你看到什么。”易墨涼此時站在她身后,背手而立,立夏晴空螢光點點,映照在他修長身影上,寂靜無聲中柔情蜜意。
“王爺有憂愁。”她站起身抬頭望著她,眼神淡然平和,轉身走向書桌,善醒把手中宣紙整齊折疊擺放好,身后溫熱懷抱柔柔貼住了她,易墨涼低聲道:“你總是知道的。”
此話一出,她楞了一下,眼神流轉中壓抑凄涼,雙手搭在易墨涼箍攏自己腰間的手,聲聲慢道:“小女只知道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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