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祖母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他孩童時常常進宮,國主總是賞賜很多東西,記憶中老王妃從來沒有去到宮中,她和王宮看似永遠不相關,生命中來來去去,老王妃始終站在紅墻綠瓦外。
那封書信放了很多年,依舊保存的很好,看得出經手之人的用心,卻為何藏在佛書中,有意為之或匆忙擺放事后忘記,他已無從得知。國主的親筆,最后留著昇煌的字樣,這是國主的小字,從他十八歲接掌三貝起再沒有這樣落款。
易昇煌寫給祁雪茉的信,當今國主寫給已故千歲府老王妃的一封字里行間情意綿綿的信,同那泛黃情書夾在一起的還有國主做出的承諾,千歲府用血換來的承諾,老王妃用一生心血換來的承諾。陌上開花,終究是不可緩緩歸矣。
到如今易墨涼才知道,原來她的祖母看似平和內心下涌動著殘忍與堅毅,國主把他關進祠堂時說過,他對不起已故的祖母。他把信重新折疊好放進經書中,剛才一霎的沖動,他想拿給國主看,然而過分清醒的理智告訴他不是現在,局勢尚不明朗的情況下,這樣做只會惹禍上身,他要對得起在他命中走過的人。
窗外濛濛飄著點點細雨,善雅昨天和他說要帶孩子去八神祭祖,道行已經三歲了,卻還沒有見過他的外祖父,善雅想今年春天一起回去,他同意了卻沒有要同行,剛滿三年禁足之期,無論如何現在也不是遠行的好時機,況且是去八神,善雅也體諒他的難處,抱怨兩句便自行去準備,易墨涼知道善雅心中熊熊燃燒著一把火,是恨,是痛,是女人心中的妒。
他第一次見到善雅時,看見的不是她過分的美貌,而是她眼中驕傲如陽的光亮,這樣的女人注定不會委屈自己過一生,她要的遠遠比自己想的多,那雙眼睛中裝的不僅僅是女人該有的愛戀,更多的是欲望與權力。
門外有通報說是晏大夫已經到了,易墨涼應了話后不多時,婢女便帶了他進門。三月天濕潤撩人,晏晉德進門時衣擺處沾染了清明雨水,他徑自坐下,下人拿來干凈布巾替他擦拭,他拿起桌上的茶水放入口慢慢品飲。
“身上的傷已無大礙,但總算是傷到了筋骨,要想回到以前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適度調當緩和心緒,凡事不可思慮過度,傷到臟器耗損便更甚。”他照例開好方子讓人去拿藥,房中窗戶大開,正對著園中蔭綠茂密的老槐樹,晏晉德站起身道:“這槐樹長得愈發精神,樹大根深真是一點也不錯,我還記得小時候來王府時看見槐樹的樣子,長得高大巍峨,到現在還是這天地滋養之物長得最好。”
易墨涼看著那老槐樹似是想要問什么,然而最終卻只是放下手中的書,他也站起身慢慢走到書桌前,挑了一支筆在宣紙上開始寫起字來。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孫二小姐的情形,清明時節,你帶著她到彌日山,是個樣貌不甚明亮的少女,灰撲撲與陰霾雨季混在一起,我當時想眼高于頂的千歲爺怎會和如此落魄之人有交情。”晏晉德說道最后呵呵笑著,臉上現出不忍之色,他淡淡嘆口氣繼續道:“她的毒今生恐是無解了,這樣克制盡是連我也不知可維持到何時,這些年總摸不透到底是何種毒性,八神宮中的毒與二小姐身上的不盡相同,到底下毒之人是何居心,現又在何處,至今也是無頭緒。”
窗外雨滴打在樹葉上發出“滴滴”之聲,園子里很靜,徒自生出些許凄涼之感,晏晉德轉身又道:“并非臣子對王爺,而是出于旁觀之言。孫二小姐為你做到這般地步,哪怕只有一點點,你卻始終緘口不言。第三年了,每年清明我替你取血制藥交與二小姐,或許彼此折磨是你們樂趣所在,但卻并非吾等行醫者樂趣。”
晏晉德頓了頓又道:“當初國主派人把你關了,我和修治兄去求各位元老大臣,其中各種原由眾口不一,現如今太子虎視眈眈,八神隔岸觀火,大虞雖自顧不暇,難保日后不會有所反擊。這一切都在一念間,現在留住二小姐,以后若叫人知道她體內藏有離塵珠,必定又是一場紛亂,到那時你有把握保她周全,得失衡量,你心中可握有。”
“只要她安好,這一切我都會取得,這天下我也會取得,保她周全,從我身上要取什么都可以。”易墨涼寫在宣紙上的字剛勁有力,筆鋒回轉犀利,不似以往霸氣凌人,然在那飽滿筆觸間殺機四起。
“即便用你的命換取也可以。”晏晉德問道
“可以。”他放下筆擱在硯臺上,窗外還似蒙著紗一般。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良久,晏晉德幽幽吐出八個字后轉身出了門,下人送了藥過來,屋里飄起苦澀草藥味,易墨涼拿了另一支筆開始寫字。
他小的時候跟隨老王妃練字,時間長了慢慢生出怠慢之意,漸漸喜歡縱任奔逸的筆法,老王妃看見了便教他一種極為繁瑣古老的字法,通篇書體齊整排列筆畫圓潤,嚴謹莊重中透出肅穆平和。他力度至始至終勻平沉緩,心中奔騰翻涌漸漸壓制。
許多年沒寫過這種字體,易墨涼有些手生因此格外放慢速度,專心凝神從記憶中搜尋,天色沉得厲害,渾濁黯淡云層鋪開來密密不透風,他眼中浮起善醒模糊哀傷臉龐,正如晏晉德說的,是位不甚明朗的少女,她便像這四月的天,寡淡冗長、溫潤明凈,愛與恨交錯纏繞。
界東山上四月天雨水不斷,晚春時節。屋子里沾著濕漉漉潮濕雨氣,善醒伏在桌上抄寫經書,她字寫得極為工整筆筆斷開,每一筆都小心翼翼,曾今虞拾夕笑過她,字如其人,名副其實。
善醒聽了后從今再抄寫的時候便留意看,那小小四方體端正靠攏,每一筆卻微微分開,細看之下似有可笑之處。她沒有正規學過書,僅有的一點為人處世便是這些佛經,她嚴謹刻板遵從教誨,卻始終沒有遇到經文中那個光明的琉璃世界。
再次遇見虞拾夕的時候,是她到界東山的第五年,那是一個天氣極為悶熱的夏日午后,山上雷雨大作,善醒躲在屋內靠窗看雨,她一個人活著,不需要語言,坐著坐著一天便過去,同山中樹木花草一樣,她自身自滅長著,漸漸覺得自己也是那其中之一。
屋門被敲響時,她是驚慌恐懼的,長久以來清凈寂寞,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忘記了人的存在。敲門聲持續不斷,過了很久,她回過神去開門時,虞拾夕儒雅微笑的臉上早已布滿雨水,身上被澆得濕成一片。
他朝善醒笑了笑便徑自走到屋里,四處尋望拿過架子上搭著的白布抖開身上雨水,善醒直愣愣關了門,定在原地看他,似乎在看一樣新奇的事物,眼神迷惑呆板。
“二小姐不記得我了。”虞拾夕道,他坐下來為自己倒了杯水,開始環顧四周,半響他又道:“在這山中清修,苦悶不堪,二小姐不感到寂寞無依。
善醒逐漸回過神來,她慢慢走到剛才看雨靠窗處的地方,眼神波動心里有話想要說,卻開不了口,雨水沖刷樹葉子發出”嘩嘩“聲,善醒全身泛起酸楚之感,握緊了雙手使勁說道:”虞國主。“
”你還記得我,善醒。“虞拾夕放緩了聲音,轉過身子看向窗外,雨水從空中猛然滴落,善醒愣愣坐在遠處,她似乎做什么都是緩慢陳舊,脫離了固有的思緒與習性,屬于一個人原本該擁有的在善醒身上漸漸失去,或是她從未有得到過。
虞拾夕站起來又道:”洛彬一直吵著要來見你和五月,到現在他還是想著你們。“他輕輕走到善醒身邊,一手撫上窗框邊緣,外面雨勢增大,這邊沿密封不夠漸漸洇出水跡,他緩緩道:”當初讓你去大虞作客時,我曾說過會保你周全,是我失言害你們遭到海賊襲擊,這以后的變故是不能所預料,當初大虞正值內憂外患之際也無暇顧及,這些年也一直在自責,到現在才能來找你。“
善醒自虞拾夕來時,整個人便處于茫然,他說的話斷斷續續之中也只聽得五分,她放開緊握的手站起來離開窗邊道:”都是小女的錯,事情才會成這樣。“她慢慢轉過身對了虞拾夕輕輕笑起,少女時她圓潤淡薄的臉龐經過這些年仍舊使人容易忘記,眼中懷著經年累聚凄涼的光芒,空洞洞一片。
”二小姐大人雅涵,不與計較,寡人總算可放下心中大石。“他拿出袖中微有潮濕的信箋道:”這是洛彬寫給你和五月的信,讓我一定交給你,他煩了幾個月,好容易得了空給他送信,卻不想遇上個雨天。“
那信上的字寫得很漂亮,善醒想起洛彬帶著桃花的迷蒙雙眼,倔強調皮的神情,她坐在桌前木凳上細細讀起來,隨后拿起筆來回了信給洛彬,虞拾夕拿過信來的時候對她說道:”這里東西太簡陋,朕派人給你送點需要的東西過來。“善醒剛想推辭,他又道:”不要搖頭,我當你是故交,才會如此說話,你說過有個故交不易,就當還是八年前認識的那樣,你陪我看看山,看看水,我當你是大虞的貴客。“
他平常說話,聲調透著淡淡倦意,眼中初見時遙遠千里的光芒被磨得只剩下稀疏平穩的融合,她猶記得他身上書生氣的高傲與儒雅,不可拂逆的眼神與話語,善醒笑著說道:”多謝虞國主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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