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從海邊吹來，熱浪滾滾，七月流火。府中丫頭告訴善醒七月十四要去海邊放蓮花燈，傳說每一個蓮花燈便是一個冤鬼托生，照亮了燈好為它引路過奈何橋積善行德，她小的時候在長明庵做蓮花燈，界東山上做紙蓮花，原是極為熟悉且做的精致，府中上下的人都求她做燈，到了十四這天海邊極為熱鬧，島上居民都去放蓮花燈。

她手中也拿著一盞燈，靠后山低洼連著迦葉河通往內陸，善醒出門時拿了琉璃瓦點的明燈，照亮那一方，隱隱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人聲和近處的浪聲，蓮花燈做得很精致，點了燭火被推到河水中，慢悠悠隨波飄蕩。

“二小姐還是如此好雅興?！币啄珱鲈臼浅辆彽纳ひ?，這幾日勞累受了涼變得有些低啞，沒有了少年時意氣風發的姿態，講出的話卻和那時一樣，輕輕飄飄撓在人心頭。善醒回頭蹲著身子便要跪下去，易墨涼道：“除了磕頭你還會做什么。”

那天是沒有月亮和星光的一個晚上，空中沉沉的黑壓下來，河水蕩漾蓮花燈托著冤魂遠遠飄去，善醒跪坐在河邊上，易墨涼問道：“二小姐可有什么要說的。”

她在很年少的時候遇見了易墨涼，他對她下毒、奪取、欺騙、禁錮、利用，在與他相處不多的時日里，易墨涼始終像他這個人一樣，帶給孫善醒干凈溫潤眼神，冰冷殘忍話語，狠毒冷漠行事。

他在很年少的時候遇見了孫善醒，她對他沉默、順從、冷淡、恭謹、忍耐，在與她相處不多的時日里，孫善醒始終像她這個人一樣，帶給易墨涼寡淡平和眼神，冷靜悲傷話語，無奈漠然行事。

“身而為人卻從未得到過人的對待。”善醒的話很輕，易墨涼聽得很清楚，他背握著的雙手一張一合，左手虎口處傷痕，便似纏繞其上的藤蔓，凹凸可見。善醒突然站起，轉身朝向易墨涼道：“小女留在這兒，哪里也不去?！?/p>

“府中丫頭已收拾好衣物，過了今晚你跟我去三貝去宮里?！币啄珱隼渎曊f著看似要走，善醒扶住身后河邊佇著的木欄桿道：“小女哪里也不去，國主不必擔憂，那顆珠子一直在小女這里，從未讓任何人知曉過，這些年按照約定小女并未有食言?！?/p>

“善醒?！币啄珱鼋凶∷龝r，只聽得“嘭嗵”聲響，迦葉河上水波四濺混著凌亂，夏季河水仍舊有些寒涼，易墨涼浮起下沉焦急尋找，黑色的夜里看不見，水草到處都是纏繞其上，易墨涼大喊道：“善醒，善醒?！苯K于觸摸到一具略帶溫涼的身體，易墨涼使勁將她托出河面，胸口陣陣絞痛，他腳下打滑跌坐在泥水中，善醒被他牢牢護住擁在懷里，在使勁的拍打和擠壓中，終于有了一絲氣息。易墨涼看見她醒來，心中不免憂慮，上前扶起她道：“哪里難受快告訴我，哪里受傷了，撞在哪里了。”

她咳出了水后到慢慢緩過神來，眼色黑白分明看向易墨涼，只是不說話，他頓時發了狠，一把推開道：“一次一次朕救你性命，一次一次你如此作踐這條性命，孫善醒你簡直可惡至極?！彼а牢孀⌒目?，跌坐在泥草地上，善醒驚了一跳，上前拉住他衣袖喊道：“王爺?！?/p>

“你最好給我乖乖回三貝，別再做它想，朕不想看到你忤逆的臉?！币啄珱雒偷恼酒穑o握住左手，右手一把拉住善醒大步走回固寧園。

可惡至極的孫善醒，最終還是回到了三貝，她離開的時候正值雙十年華，十年時光雨雪紛飛花紅柳綠，只是這春去與冬來，繁華盛世終究與她無關。錦華池塘被填滿土，種上了高大的松樹與柏楊，四周圍著欄桿，重新開辟了道路通向北面宮門口，馬車停下的時候，善醒正站立在錦華池新光門前，帶路的太監上前低聲回道：“二小姐我們到了，要在這門前換坐轎子，請小姐下車移步?！彼堑谝淮蔚饺悓m中，善醒知道這里住著國主、王后、太子，無數的太監和宮女，滿朝文武臣子到這里來回報軍情國事，夏季光芒猛烈，帶路的太監小心翼翼上前道：“二小姐，這天熱轎子走得快些顛了小姐，奴才們該死?！?/p>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搖搖頭道：“已經很好了，小女要謝謝諸位，請問這位公公貴姓。”善醒笑著問道，帶頭的太監十幾歲年紀，一臉恭順稚嫩的笑容一路走一路回答道：“小人是李師傅的孫子徒弟，名喚崔來貴，這兒的人都叫我小貴子。”重重宮門后是一座小院落，靠近宮中很偏僻的地方，夏季種滿了茉莉，香味隨風老遠便可聞到，院落里高大老槐樹撐出一地陰涼，善醒看見宮門口額上，紅底金漆“佛抱”二字，兩邊掛著一幅梨花木刻就的對聯，斜斜歪歪的寫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她笑道：“五月這孩子從小練字便偷懶，我看著都不好意思?！彼f著往里走，正面迎出來一人朝她磕頭道：“二小姐萬福，芳兒給您請安?！闭f完請了善醒往里面走去，善醒看見她臉熟于是問道：“我是否見過姑娘。”

“二小姐不記得奴婢了，那年小姐剛到千歲府，奴婢打翻了舀水的盆，是小姐替奴婢求情，奴婢才能在王府中當差到如今，小姐的恩德芳兒不會忘記?！蹦桥佣辶哪昙o，梳尋常婦孺的雙心髻，鬢角邊簪著朵茉莉花，容長臉面很是秀氣，她想起那年剛到千歲府的事情，算一算如今也有十四年了，善醒道：“我記得了，芳兒這名字還是李爺爺替你取的，是不是?！?/p>

“二小姐。”門外有人進來，眾人忙著行禮問好，善醒看見李德才手中拿著一個盒子向她走來問安，他雙手恭謹托住那錦盒道：“二小姐一路奔波，現到了宮里，一切都有老奴替二小姐照應，有不合心意的只管派人找老奴，下人們都是早先千歲府的老人了，有些二小姐以前也見過?！彼艿接卸Y說完后，將盒子交給善醒又道：“這盒子是國主命老奴交給二小姐的。”

善醒沒有接手，只是定定望著那盒子，芳兒接過盒子道：“二小姐累了吧，奴婢收拾好了床鋪，小姐可要去躺躺。”李德才聽了后對了下人們道：“國主的貴客，都給我小心伺候著，咱家要是聽到了什么，你們的命可就沒有了?！?/p>

他威壓厲聲喝道，之后又低了腰對善醒道：“國主吩咐小姐在此處安心住下，隨身物什老奴都已派人準備妥當，小姐看看有缺的只管吩咐老奴，今個小姐一路奔波也該好好休息了?！彼冻鲋t卑的謹慎的笑容，眼角嘴角歲月刻上的痕跡，花白的頭發服帖藏在帽下，善醒低了身體扶起彎腰行禮的李德才道：“我的記下了，李爺爺的話我都記下了，請快別這樣。”她拉住李德才要阻止，那位花白頭發的老人便低了聲嘆道：“老奴還是當初一樣的心意，做人奴才的只是想著主子好?！?/p>

他似感嘆的說完后，眾人悄悄的散開各自做事，芳兒打來了水道：“二小姐梳洗一下換件衣服，就要用晚膳了?！彼唵蔚南词?，取過帶來的包袱拿衣服，宮女模樣的人拿來衣服道：“請小姐往內間更衣可好?！鄙菩褤u搖頭道：“我帶了衣服，不必勞煩姑娘，這兒也沒事，我一個人就好。”

“二小姐，奴婢們是奉命伺候您的，您是主子，奴婢怎好放您一人在此，李爺爺知道了奴婢是要掉命的呀?！蹦菍m女跪在善醒身邊著急道，芳兒上前道：“二小姐，您到里屋換了衣服奴婢好伺候您用膳?！?/p>

善醒知道這是宮中，宮里的人都是把命放在手中活著，稍有差池便會遭來殺身之禍，于是便點頭道：“我知道了?！辈⒉皇翘貏e華貴的衣服，只是市井普通布衣荊釵，善醒微微笑著手指慢慢摩挲，良久她問道：“如要出宮，可是要告知李爺爺？”

“出宮要對牌，都在李總管手里，事先需報備上頭，批了條子之后，也要等有假才能放出去，進了宮里輕易是出不去的，小姐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訴奴婢，宮里什么都有?！狈純郝曊f著，一手替善醒挽起頭發又道：“姑娘的頭發真漂亮，烏黑烏黑的，奴婢替您梳個時下最新的發髻?！鄙菩鸦厣硇Φ溃骸疤嫖夷酶^線繩吧?！彼焖僭冒l束，用一直隨身帶著的柳木簪子低低的把發髻固定在腦后，走出了內間。

就像芳兒說的那樣，宮里是輕易出不去的地方，李德才婉轉告訴過她，除了易墨涼誰也不能放她出宮，善醒原本不過問了一句，待得安定下來之后又時時想起五月，想到多喜，這樣一直困著，心中擔憂思慮日益加重，身體不見起色，慢慢的便倒在床上發起低燒，自她到三貝宮中后就再沒見過易墨涼，只是聽宮女們提起，他遠在邊關鎮壓太子余黨，一來一去中她病了三個多月，晏晉德開了藥方子每天熬藥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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