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前廳邊門處的偏廳中,韋天昊一身素色衣袍長身立在那里,他轉身看見善醒時細長秀氣的眼中幾近不可思議神情,而后便開口道:“聽聞晏夫人去世噩耗,想來賤內生前與晏夫人交情匪淺,特來憑吊亡人之意?!?/p>
善醒回道:“韋先生特地親身前來,只是晏大夫喪妻之痛,恐不能親身相迎先生,先生切莫責怪?!表f天昊聽了眼中快速閃過思念的悲痛,他對善醒道:“自然是不會,喪妻之痛在下也曾經歷過,非常人所能忍耐,各種滋味惟有如人飲水,只是不知道二小姐也在此處,是小人失禮了?!?/p>
他口口稱呼謙卑有禮,善醒一時不能領會其中意思,便低頭倒了桌上茶水道:“韋先生當初救過小女性命,這般自謙小女到愧疚起來?!鄙菩褜⒈K遞過,彼時兩人都坐在椅子上,韋天昊一眼看去,她依舊是臉色蒼白唇色發紫,這么多年她還能活著,本身便是個奇跡,當初他推斷離塵珠在她體內也不是無依據,然而那自身中的毒與天長日久在痛苦中活著的歲月,使得她更顯無助與凋落,韋天昊雖多年不行醫,但從小累積的經驗告訴她,這女子命不久矣。
善醒道:“晏夫人提過韋夫人的事情,先生節哀,小女雖與韋夫人無緣得見,但從晏夫人口中也得知一些往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碑敵醯酱笥?,是韋天昊拿了七星珍珠花前來救她性命,是虞拾夕的意思還是其他,其實都不是很重要,大虞發生過的一切像個夢一樣,但是又那樣真真切切存在過,
韋天昊道:“二小姐說得極是,一別至今小姐身體安好?!彼跤錾菩褧r是震驚的,當初給了七星珍珠花也是萬不得已之舉,自從他告訴虞拾夕,那顆離塵珠在孫善醒腹中時,便也料到以后將會有一場血的殺戮,當年虞拾夕送她回三貝的時候說過,想要借此挑起兩國的戰事,他后來回去想一想,借著二小姐挑起戰事,明里是讓世人知道三貝失職未有照看好送來的貴客,讓八神丟了顏面,暗里其實算定了易墨涼對二小姐的情誼,想要借此做交換。
如此想來,此處遇見也變得在情理之中,他失去了安心之后便關了仁和堂向虞拾夕辭別,當初盡忠想要取得更好的,是為了使安心更好,時至今日取得的一切都沒有任何用處,安心死前對他說過,今生有緣才可做夫妻,今生無緣才會離別這樣早,想來是前世的福報積得不夠,以后廣濟善緣,在下一世做夫妻時,日也可長遠些。他想的時候突然笑了起來,悲切的哀痛的沉重的笑意,善醒不知他是何意,正待想要問,韋天昊又道:“二小姐保重身體,小人先告辭了?!彼D身很快出了屋門,門外侍衛迎了易墨涼此時正好進前院,善醒跟著出門時,易墨涼用沉默的眼光看著。
韋天昊此時早已跪在地上向易墨涼行禮,多喜帶著小鈴鐺來到前院,那小女孩看見了韋天昊,碰碰跳的跑過去抱住道:“韋叔叔,干娘好久沒來看我了,她什么時候來啊,爹爹說娘親去世了,小鈴鐺沒有娘親了?!彼龁柩氏蝽f天昊說著,她已經十歲了,對于這世間有著懵懂的知曉與恐懼,晏晉德朝她喊道:“小鈴鐺快回來。”她似乎沒有聽見父親的聲音又抱住易墨涼道:“國主叔叔,你怎么才來,善醒姨母等了你好久?!?/p>
易墨涼抱起小鈴鐺道:“你今天不哭鼻子了?!彼f天昊揮手行了免跪禮,問道:“是大虞的國主讓先生前來的?!?/p>
“是小人自行前來,一切只是家常瑣事,并無關其他?!表f天昊恭敬回答著,小鈴鐺笑了道:“韋叔叔你抱抱我,上次你說我比小兔子還要輕,后來我吃了好多飯,現在可比小兔子重多了?!币啄珱雎犚娦♀忚K說話,笑著把她遞給韋天昊道:“你可是重多了?!?/p>
送走韋天昊后,已是晚間掌燈時分,善醒哄著小鈴鐺睡覺時晏晉德進了屋子道:“這幾日勞煩二小姐照看小女兒,實為感激?!?/p>
“小鈴鐺很好,是個乖巧聰明的孩子,她知道母親去世了并沒有想得那般柔弱,只是安靜的接受事實,也會有哭泣吵鬧,畢竟是個孩子,可是這樣已經是很好的了。”善醒站起身說著,她家常穿了粗布的密合色長裙短衣,外面罩著灰色半臂,袖口處向上挽起,露出左手腕上一截扭曲的傷痕,許多年了許多事情過去了,然后有些事情卻是永遠也過不去,晏晉德想著,當初如果沒有去彌日山,也許現在就不會是這樣的光景,他會和世家子弟一樣,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考一個功名在身上光耀門楣,風光的過一輩子,這樣也許也是好的,也許這樣不能改變什么,但至少他的妍兒不會這樣死去。小鈴鐺夢中喊著娘親,晏晉德聽見了便道:“這幾日二小姐也累了,國主已等候您多時?!彼f完快步上前抱著小鈴鐺輕輕哄拍。
文妍兒去世的時候,正值六月里最熱的天。善雅種的鳳仙花開得正好,她扶住銅制的缽子正在搗鳳仙花汁,桑榆端來了百合熬的蓮子茶道:“這是奴婢剛熬好的茶,并沒有放糖,王后喝了敗敗火。”她遞到桌前,看見善雅放下缽子直愣愣望著窗外,心中一陣傷感,便又道:“王后怎么又傷心了,太子剛來給您請安才走,您要讓太子爺安心才是呢?!?/p>
善雅回過頭笑道:“偌大的宮里,只有你看得見我傷心了。桑榆,我不甘心,人活著是為了活得像個人,這世上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能做的事情卻一件都沒有,心不甘身先死,怎么能夠不傷心?!?/p>
她從手邊拿出寫好的信道:“這信替我交給一個人?!鄙S艿拖骂^拿過密封的信箋藏在衣袖里,微風拂動,花香襲人,五月天春光燦爛,盛夏漸漸拉開驕陽,桑榆出門時善雅道:“你知道要交給誰。”
國主仙逝,八神派人來接她回去的時候,善雅去了已故太子賀仲鯤的陵寢,背后靠山,前有流水,是個風水寶地。賀仲鵬找到她的時候,善雅正獨自坐在墓前看風景,她小的時候去,到哪里前前后后都有一大堆人跟著,好容易長到足夠大了,又去到更多人跟著的地方,沒有一點空隙的人生,使她慢慢活得窒息。
賀仲鵬走近了她道:“怎么一個人來了,侍衛都沒有帶遇到危險了如何是好,雖是開春了天還是冷的,來這里做什么,快點回去。”他口中責備人已上來拉起她想要離開此處,善雅突然道:“大表哥死的時候痛苦嗎?”
“怎么問這個,人死不能復生,何苦整日去想過去的事情。”賀仲鵬皺眉說道,他放開了善雅,站立在陵前抬眼望去,青山隱隱水迢迢,都是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他對善雅道:“走吧,這里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
“哪里才是我們該在的地方,宮里、八神、三貝。當初如果沒有這些地方,沒有這許多該在的地方,現在我們該在哪里?!鄙蒲叛劾锪粝聹I,她想起小時候到書房去陪讀,太子貪玩誤了晨讀的時辰,賀國主知道了罰他抄寫整篇的《孟子》和《論語》,三個人在一起罰抄,字體有娟秀有剛勁各式不一,后來國主遇見了她道:“人如其字,你的字也和你一樣美麗可愛?!彼敃r還很得意,現在想來這樣拙劣的作弊誰都會看出,只是大人對小孩子抱著寬厚的,好笑的心罷了。
“不是所有想做的事情都能夠去做,走吧,走吧。”賀仲鵬上來勸道,他知道善雅心中的恨,難以磨滅的痛苦的根源,然而再多恨也是無濟于事,錯的時間情路上遇到,注定煎熬,她又是心里容不下一粒沙的女子,自然是不肯罷休的。
“這世上哪里有想做,不想做的事情,這世上只有做得到,做不到的事情,大表哥難道是自己想要躺在這里的,是你,是我,是我們聯手害死了他,為了各自的私利,我們害死了他?!鄙蒲磐蝗徽{整了聲音,她擦干臉上的淚水對著賀仲鵬又道:“你寫信給我引起太子懷疑,又讓我寫信給太子引他出來,為了得到王位,你謀害了太子,為了得到你的幫助除去孫善醒,我寫信給太子,難道我們不是在做各自想的事情。”善雅頓了頓聲音看向賀仲鵬,往日騎著白馬的翩翩少年,此刻愈發變得陰郁暗沉,沐浴在陽光中寫著‘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的賀仲鵬最終還是拋棄了孫善雅,接過金銀鈴鐺時高興附和著唱‘今夕何夕,見此邂逅’的孫善雅也終究拋棄了賀仲鵬。
她知道他是愧疚的,這份愧疚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流逝,只會在無盡蔓延的長河中沉浮在兩人心頭,他與她錯過的時間遠遠比不過他與她所經歷過的時間,單只這一點,善雅便是可以安心的,她啞聲開口道:“我有想要做的事情,只有二表哥能夠做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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