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回來的那天,易墨涼見到了林修禾,如同他父輩那樣,出身武家的少年郎,濃眉大眼煞是英姿勃發(fā),以前三貝同大虞開展時,他和林子沐交過手,是位能征善戰(zhàn),運籌帷幄的驍勇大將,虞拾夕派了他的兒子來,可見并沒有看輕五月,同時他帶來的,還有仁和堂的七星珍珠花。
知道是韋天昊的七星珍珠花后,善醒想到了虞拾夕,衣袂翩翩的白衣少年,一天一天走過,夕陽中他始終站在她眼前,然而又始終在千里之外的距離,每次想起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她看著五月忙忙碌碌照顧她,心中不免擔(dān)憂便問道:“在笈多的時候,洛彬待你可好,可曾欺負(fù)過你。”五月羞紅了臉道:“醒姨這樣問,我不好回答,洛彬哥哥自然是待我極好的。”
她看著五月心中起了疑惑,男女之間的情事她懂的不多,僅有的一點點淺薄的床第之事,也是易墨涼強(qiáng)迫交予她,善醒看不透五月的情緒,于是更進(jìn)一步問道:“虞洛彬想求你做妻子,你可愿意。”
“醒姨怎么說讓人害羞的話,洛彬哥哥同我一起在笈多,照顧我許多,我自是感激的,小時候的親人我原記得不多,是醒姨和多喜姨母將我?guī)Т螅銈儽闶俏逶碌挠H人,如今多喜姨母不在人世了,醒姨便是這世上我惟一的親人。”她低了頭,一手攥住手帕子,一手放在胸前衣襟處,臉色慢慢變作桃紅色,嬌羞可人。善醒聽得出她話中的意思,多喜少女提及情事時,也是這樣漲得臉色通紅,低頭只是不說話。
她跟著多喜生活許久,身上處處透著她純凈嬌柔的影子,只是五月從小在優(yōu)渥中渡過,每個人都寵著,恣意生活慣了,不免有閨閣中閨秀的尊貴與傲氣,輕易不會低頭,善醒道:“你長大了,該是到了出嫁的年紀(jì),醒姨雖是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你應(yīng)該過得更好,才不負(fù)當(dāng)年老爹的托付。”
五月紅著臉一語不發(fā),用手拂過額前梳得齊整的發(fā)髻道:“藥估摸是要好了,我去端了來給醒姨,國主叔叔說了要我看著醒姨喝藥,他上朝堂的時候叫我好好照顧你呢。”
“你長大了,終究是要飛出這宮殿的。只是飛出去遇到的艱辛與痛苦,你要能夠承擔(dān)下來,以后你會遇到悲傷的事情,會遇到比悲傷更悲傷的事情,到那時也要能夠獨自承擔(dān)。”善醒看著五月,語氣里滿是堅定的叮囑,她惟一放不下的人,注定以后要傷心過活的人,也是她留下傷痕的人。
五月直愣愣的看著善醒,她從小生活在多喜的痛苦中,后來跟隨善醒,又在她的痛苦中生活,自小她沒有受過什么大苦,卻看見她身邊的人苦痛不能己,她知道以后會遇到自己不愿意面對的事情,然而即使自己不愿意,又可以做什么,該來的始終還是會來,她點點頭道:“小爹爹教過五月,‘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傷’。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以后也不會忘記的。”她含笑走出里間叫了宮女,隱隱約約聽得外面有些許走動聲響起,善醒心里疼得厲害,身子控不住力道,只得換了個方向朝枕畔躺去,太多悲傷的經(jīng)歷告訴她,有些事情過去了便不要再提起,往事還是忘記才是最好的。
易墨涼晚間來的時候,善醒難得不在床上躺著,她笑意盈盈看著,動手伺候他換衣服洗漱,易墨涼一邊看她一邊接過茶盞喝水,他伸手朝善醒額頭上摸去道:“燒是退下去了,但這兩天你總睡不好,五月說你一天也沒吃多少東西,宮里面東西不合你口味,叫人去外面挑幾個進(jìn)來,你試試味道。”善醒接過他遞來的布巾收拾好了道:“我很好,宮里的吃食也很好,不必費大勁去找,一直躺著才吃不下東西,過幾日就會好的事情,國主不必?fù)?dān)憂。”
桌上放著四色時令菜肴,并著一小碗五香鴿子,看著很是清爽,易墨涼道:“這就很好了,一天下來也不愿意沾太油膩的,你過來一起吃,總是這樣喝藥也不好。”善醒替他換好居家穿的衣袍,系攏衣帶道:“恩。”她輕輕柔柔的聲音從易墨涼耳邊滑過,一動一靜中,身上混著的冷淡藥味與和暖香味,緩緩在他周圍聚攏,易墨涼反手一把抱住了道:“你總是這樣讓我歡喜,善醒,你定是不知道,沒見你的時日我有多想你,時時刻刻,分分毫毫。”
她被從背后抱住,兩手順勢搭在他圈緊的手臂上道:“國主有多歡喜,有多想念。”她察覺易墨涼在她鬢邊輕輕吻著,最終低頭靠在她肩上頭道:“竟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善醒,你讓我連自己都不知道了。”
易墨涼拉過她坐好,兩人并坐著吃飯,易墨涼向她抱怨朝堂上惱人的瑣事,地方官員又有人貪污受賄了,過了年各地要舉行選賢納才的考試,到了新春要去祭天,他平淡而絮叨,善醒微笑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替他添一些菜。她知道,易墨涼在她病中的日子,也會陪著她一起病,李德才告訴過她,國主近來圣體欠安胃口不佳,卻又不肯請醫(yī)官,善醒知道其中原委。
今天她請了御膳房做菜,都是他平日里喜歡吃的,現(xiàn)在看著這樣的易墨涼,善醒心中是安心的,她從前想,如果易墨涼不是三貝國主,他與她之間是否可以留一條退路,可是現(xiàn)在她又想,幸好易墨涼是三貝國主,這樣他便有不得已的牽掛之事,以后活下去也是應(yīng)該去做的事情,善醒這樣想著,心中漸漸平靜下來,這種平靜于她便是可以托付一世的了。
幾近中秋,天上幾近團(tuán)圓的月亮皎白而明亮,善醒靠著欄桿俯身用手探去,易墨涼道:“你做什么,又沒下雨。”善醒回頭笑道:“這月亮的光真是亮,照在手上又有些涼,人們都說月亮上住著嫦娥和兔子,吳剛每年都在砍桂花樹,這故事不知真假,但我卻愿意相信。”
“月亮上怎么會住人呢。”他走過來抱住善醒,兩人汲取著彼此的溫暖,他抵著善醒的發(fā)心輕輕吻道:“過幾日,我?guī)闳ト愖詈玫牡胤娇丛铝粒抢锟梢钥匆娭星镒顖A最亮的月亮,你定是會喜歡的。”善醒朝易墨涼懷里靠去,她眼中慢慢升起涼而靜的光芒,唇邊露出微微的笑容,開口說著:“五月長大了,我想替她尋一門親事。”
“小五月也到了嫁人的年紀(jì)了,當(dāng)初抱在懷里吵著吃槐花餅的小人,滿山滿谷亂跑的小丫頭。”他笑出了聲又問道:“你看中哪家少年郎了。”
“那人遠(yuǎn)在大虞。”善醒一字一句,并沒有任何猶豫說著。
“你知道,這是不可以的事情。”易墨涼開口道,自五月回來,他已經(jīng)算出了虞拾夕讓林修禾前來的目的,聯(lián)姻的事情他不反悔,虞拾夕也給出了晦澀的應(yīng)答,大虞不止虞洛彬一位可以選作夫婿的人,還有其他男子可以適婚。善醒提出的事,并不適合現(xiàn)在去做,易墨涼知道,五月是她心頭一直牽掛的,也想要遵從她的意愿。
“當(dāng)年顧家村的人無辜慘死,我知道緣由卻不敢告訴五月,想要忘記的往事,原來是過去的所有,我要怎么能夠忘記,五月,我要怎么能夠,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家,當(dāng)初國主被圣仁國主抓去,是虞拾夕派人殺了顧家村民,好讓我沒有退路,去到大虞本非我意愿,卻牽來一段孽緣,五月是不可以在三貝的人,天下這樣大,我卻找不到她該去的地方,這一切全都因我而起,五月是這樣無辜,而我,是這樣愧對于她。”善醒口中有無奈,易墨涼聽完她說話,只是抱得更緊,良久他開口說:“五月,我會替她找個好人家。”
“林修禾回大虞時,小女想讓國主替我寫封信帶給大虞國主。”善醒慢慢說著,她反手覆上易墨涼擁住她的手臂,一路向下摸到他溫良粗糙的手指,長久的帶兵與書寫,右手中指與拇指變得彎曲,指尖上有厚厚一層繭,她把易墨涼的手拿起用手撐開,很大的手掌,寬厚叫人安定,善醒用自己的手掌比了比笑道:“國主的手大出小女這么多。”易墨涼心里突然升起酸澀悔痛之感,他清明眼里淡淡哀傷,低頭看著善醒與自己相合的手掌。
那晚她后來漸漸睡意朦朧,易墨涼將她抱回床上想要離開的時候,她拉住不讓走,在他懷中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易墨涼摸著她額間散落的發(fā),她身上有很多舊日傷痕,有些已經(jīng)慢慢褪去,有些仍舊印跡深刻,他嘆道:“善醒,這世間所有的懲罰我都可以接下,可是唯獨不能接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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