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易墨涼低沉緩和的聲音中慢慢睡著,等再醒來的時候正午已過,她“呀”了一聲坐起,靠在床頭看公文的易墨涼笑道:“你醒了也不用這樣慌張。”他拿過衣服披在善醒身上道:“我們去仙人谷,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去,我一大早就醒著等你,可惜睡神小姐到現在才起來?!鄙菩烟а劭粗啄珱?,心里沒由來的酸澀一下子抱住了他,易墨涼著實嚇了跳,他彎下腰,把善醒抱起來跪坐在床上道:“現在是早上,你如果感動于本王的作為,留到晚上也是可以的,但若二小姐執意要現在,我也是可以配合的?!?/p>
善醒被說得臉色一紅,拿手用力敲著他道:“到底國主在想些什么,小女真是替國主害羞?!彼叴盗丝跉獾溃骸拔乙恢痹谙胫?,快些起來,晚了仙人谷就上不去了?!?/p>
初冬仙人谷一派寒冷的綠色,前幾日的雪漸漸化成了水汽彌漫在山間,他們走走停停,一路往上待到得山腰后易墨涼道:“看過口袋潭我們就下去吧,天晚了,你身體不好不適合長路行走,要是喜歡改天我們再來可好?!彼c點頭道:“前面可就是口袋潭了?!?/p>
芳兒說的天上人間,果然不假。潭水深且暗,從小徑一路斜斜走上去,三面環山被無數茂密綠蔭圍繞著,一邊高處山上從上往下,不住流下一潺潺細小微弱的水,但卻源源不斷延綿數十丈高,潭四周蒙蒙圍著水霧結成的霜,水中央宛若盛開在璀璨冰晶間的墨色花朵。
善醒看著覺得眼中清明一片,雖是冷意漸起的冬季,卻也別有風情,她對易墨涼說道:“這里很美,一點點風致顯得格外動人心?!?/p>
他緊緊抱著道:“你要喜歡,以后我再陪你來,也不是很遠的地方。”下山時善醒心口吃痛,走出細長峽谷小路,易墨涼把她背在身后道:“你要抓緊了,山路濕滑,摔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彼麄兩仙綍r并沒有帶隨從,兩個人一路走著,原來也有好些路程了,善醒抱著他脖頸輕輕呼氣道:“恩?!?/p>
走了一程,易墨涼往上托了托她身子道:“累了就睡吧,等到了我叫你。”善醒眼中淚水滴滴落在他身上,不敢有任何響聲,易墨涼知道她在哭泣于是便道:“善醒,別哭,累了就睡吧,等到了我便叫醒你?!彼龁柩手^埋在他頸中,透出似有若無的熏香,易墨涼道:“善醒,等到了春天花開了,我再陪你來,春天的時候這里還要美,原本中秋時我要帶你來看月亮,這里可以看見最好的月色,是我對你食言了,等明年中秋我定帶你來,善醒,你要記得?!?/p>
“恩,我記得了。明年春天來看花,秋天來看月,國主這次千萬不能食言?!鄙菩颜{整了呼吸一字一頓說著,她用手輕輕拂過易墨涼腦后的黑發,從后面的視線里看去,他有寬厚的肩膀,溫暖的后背,耳朵輪廓彎彎畫出半個月亮的形狀,她雙手摟緊了易墨涼道:“五月是個可憐的孩子,她很少哭泣實則倔強的很,有時真叫人著急,我有些擔心她?!鄙菩颜f著,用手去撩易墨涼埋在頸后領子里的頭發,她手貼在他皮膚上,是微微有些泛黃的玉色,叫人看著有種安心的天長地久,她嗔道:“山上涼不比地下,一來一回冷氣到肚子里去又該生病了,夾棉的里衣以后還是穿上吧?!彼p手交替放在他前面脖頸處,慢慢整理那層層衣服的領子,過后道:“以后穿上吧,雖不是好衣服,到底是小女一番心意?!?/p>
易墨涼一路聽她說話,心里堵得難受,此刻她一句一說便是一句一傷,聽到此處他阻止道:“善醒,你還記得南山上我寫的懺悔文嗎?”
“記得。很漂亮的字,小女當然記得。”她笑了說著。
“世上這樣多的懺悔主,可惜世上卻沒有這樣多愿意懺悔的人?!?/p>
她眼里漸漸隱退下去的溫度結成冰,仿佛剛才看見口袋潭沉沉不見底,開出墨蘭色濛濛水霧的花,悲痛沉沉不見底便以為是忘記了,許多年之前與易墨涼分離,當時她是帶著一去不返的心回到八神,雖有悲痛卻似乎又隱隱期待,可是她不愿意去想,直到現在她也不大愿意去想,走不完的使人厭惡的人生,善醒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輕輕說道:“小女又祈求了一個愿望?!?/p>
“什么愿望?!币啄珱鲎叩脴O慢,背上的善醒很輕,病中這些時日,她一直反復經受折磨,他看在眼中無能為力心痛也是徒然。
“求得小女心上一人身體康健,福壽綿澤?!彼粑鼭u漸不穩,抓住易墨涼的雙手緊緊扣攏,手心汗出如漿,整個重量都在易墨涼身上,被他背著一晃一晃朝山下走去。
那天夜里,他們在彼此身上找尋失落的溫暖,那暖夾雜著痛朝善醒襲來,病中斷斷續續間兩人甚少情事,他都是小心謹慎的,擔心太過的糾纏中引發了她的毒氣,今天易墨涼似乎將往日隱忍屏住的欲望噴薄而發,閘口一旦開啟,便不能停下,他逐漸食髓知味咬住善醒不放,兩人一路在火熱中的原野路上行走,蒼茫天涯下離人眼中的異鄉人,他與她隔著恩怨,隔著懲罰,隔著生死,隔著半徑的距離,相遇、別離、再相遇,最終走到了再別離的這一步。
善醒點起了燈,火光中她照著銅鏡子梳頭,身上到處是他肆虐過后的痕跡,左邊鎖骨處一直有血絲隱隱沁出,易墨涼昏睡在床上沒有任何動靜,圣仁國主給的迷藥果真有效,她當初害怕易墨涼察覺,便涂在自己鎖骨上,果然他在啃咬中吃到迷藥繼而昏睡過去,善醒洗漱干凈盤好發髻走到他邊上。
床上人合手而臥仰面躺著,十六年了,她與他認得這么久,卻又那么短。萬千恩怨,誰是誰非如今都不再需要,八月十五初相見的月色下,她記住了他眼里的一個影子,當時年紀小不懂得,到如今終于知曉。
她低頭看去,往常明亮干凈的雙眼此時緊緊閉攏,濃密睫毛下淡淡黑色陰影,他似乎很疲累,從再相遇時善醒便知道,他們之間早晚會再別離,卡在口中的一個名字她想喚出口,善醒一手撫在心頭處抓攏衣襟,喉間漫出血腥味,從前現在他是千歲爺、是易國主,從前現在他是誰。
她始終沒有喊出那個名字,善醒這輩子在外人眼里看來過得悲苦、郁結,她曾今對易墨涼說‘生而為人卻從未有得到過人的對待’,他問過她,一而再、再而三她選擇了逃避,并非不愿而是不敢,善醒盈盈波光的雙眼映在搖曳燭火里,周圍靜得可怕,天蒙蒙的似是要亮了。
“忘記自己個人,活著才不會如此艱辛??墒菄魅绾文茏屝∨畹萌绱似D辛。”她輕的不可聞對易墨涼說出最后的話,眼里閃閃爍爍,嘴角抿起臉上淡淡浮起笑容,塵緣如夢,一場浩劫,幾番情事
劉大生陪著善醒一起坐在車里,馬車在路上走著,踢踢噠噠踩著泥土印子,天空透出一些慘淡的藍白相間的光,善醒低頭坐著交握雙手,再也沒有哪一刻能讓她如此平靜。
“那年小人送大年進宮時說過,今生活著,如再能相見也不枉兄弟一場,可是活著,終究是不能再見一面了?!?/p>
恭謹坐在對面的劉大生,突然開口說話,言語中不經意的哀傷,更讓人唏噓世事無常,他又道:“大年在宮中是過得可好,那年送他時還是個孩子,吵著要糖葫蘆吃,家里窮我騙他進了宮里就有得吃了,不想這一去就是一輩子了。”說道最后劉大生似是嘲諷般笑著嘆氣。
“劉爺爺很得圣仁國主重用,在宮里的下人都聽他吩咐做事,他自愿給圣仁國主殉葬,易國主也下旨給予了恩賜?!鄙菩烟痤^對著劉大生說,眼前老者兩鬢白發和劉大年有六七分相像,她很難想到年幼時是何種模樣,但確能夠很清楚知道,其中梗隔著的生死之情,那是承諾背后不得不低頭的一種凄涼與痛楚。
劉大生聽后,蒼老的臉上微微露出些許安慰,他道:“圣仁國主早已吩咐過,小姐去到東瀛之地,會有人打點一切,奴才只能送小姐到迦葉河旁?!?/p>
眼前種種年少時的情景,齊齊涌在她腦中,大塊大塊剝離下來殘留的記憶,她住在長明庵,那里有真心待她的多喜,八月十五的月色很明亮,那人也有很明亮的眼睛,桃花開得正當時,刀光血腥,她認識了一些人,經歷了一些事,回憶總是帶著半真半假的姿態向下看,她極力仰頭攀附住,隔著那么些年竟也能如此清晰。
她手里緊緊握住一支簪子,微微有些許汗水,在馬車顛簸中輕聲說道:“大劉爺爺,可否請馬車停一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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