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有許多事不受人的控制，其中生死是一類，而感情是另一類。許多時候，愛情往往在我們最沒有預料到，最不經意間出現，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等注意到的時候卻已經深陷其中。
明宮樂以前總是嘲笑明宮日，笑他這個大哥太過感情用事，沒想到自己也有這樣一天，現在回想起自己是何時目光不由自主被豐尚文所吸引居然察覺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是在暗探將搜集來的資料每天上報，自己一天天仔細閱讀的時候？
還是在自己與豐尚文一次次明爭暗斗的時候？
亦或者是在第一次出宮之時，他告訴自己他最為大成官員對百姓的期盼的時候？
還是在自己單身赴會，見皇兄的時候？
現在想來，什么時候自己如此重視過一個人，居然將科舉改革方案寄托在他身上？什么時候自己如此在乎過一個人，居然會動用全部的暗探去救他？什么時候自己如此相信過一個人，居然可以單身去見皇兄，沒有派任何暗探保護？
原來在一次次的容忍，一次次的了解，一次次的牽扯中，淪陷了自己的心卻還不自知！
而明宮樂最不能容忍的事，他曾經認為自己有一天也會為一個女人動心，但是即使動心，他也不會失去理智，不會憤怒，不會沖動行事，可是如今，他煩悶，無奈，甚至是嫉妒，到最后甚至沖動之下，自己多年經營幾乎毀于一旦！
然后今天，他卻仍舊忍不住將豐尚文召進宮來。
“豐卿坐”明宮樂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座位。豐尚文依言坐下，只是看著明宮樂，心中猜測著他要做什么。
“這是山泉水，朕聽聞豐卿不喝茶，是嗎？”
“草民只喝水”豐尚文說道“不知皇上此次召草民進宮所謂何事？”
“豐卿和子寓和好了？”明宮樂不答反問道，看豐尚文一臉緊張嚴肅的神情，明宮樂笑道“豐卿不必緊張”
不緊張個毛線，一見你準沒好事？豐尚文心里念叨著，嘴上卻什么也不說。
“若朕說后宮尚缺一位皇后，豐卿來嗎？”明宮樂狀似隨意的說道。
豐尚文看了看明宮樂，發現他并不是開玩笑，說道“是因為宋秋實的預言嗎？”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明宮樂誠摯的看著豐尚文的眼睛“豐卿應該知道朕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
豐尚文喝了喝桌上的水“山泉水，甘冽清香，皇上可以嘗一嘗”
明宮樂不著一語，靜等著豐尚文的下文。
“山泉水，能使人神智清明”
“豐卿不信朕所言？”
“皇后之位自然有他合適的人選”豐尚文心中清楚明白，皇后之位只怕除了怡妃，不作第二人選，怡妃是國威將軍李威的女兒，李威手握重兵，如今明宮樂要除士族，清梵天門，抗北寮，必須借助李威的力量，不然其位危矣！只是豐尚文不懂的是，這些淺薄的道理明宮樂明明自己心里清楚，為何還要提出這樣荒謬的提議。
“若朕說，若尚文答應，朕愿一試呢？”
“那么草民相信，皇上只是一時糊涂”豐尚文笑道“皇上是國之君王，是天生的皇者”
“在豐卿心中，朕是皇者”
“草民很早以前就如此相信”
“因為豐遠？”
“因為是皇上”
明宮樂在豐尚文眼中看到了信任，這不是于朋友的信任，是一種于君王的信任，他記得當初也是在看到豐遠這種眼神之后，豐遠選擇了自己，拋棄了皇兄，可是如今這種眼神卻恰恰讓他更明白，豐尚文對他，毫無男女之情！
兩人默然對坐許久，明宮樂說道“豐卿退下吧”
那么草民相信，皇上只是一時糊涂，豐尚文的這句話一直在明宮樂的耳邊回響，是一時糊涂嗎？
“臣妾參見皇上”怡妃跪身參拜道。
“愛妃來此有何事？”
“臣妾聽聞皇上自正午之后便一直站在御花園中，如今已經天已經快黑了，下面的奴才也不敢來勸您……所以臣妾就斗膽過來了”
“愛妃既然來了，朕今夜就去愛妃宮里吧”
回到怡妃的文怡宮，怡妃連忙招呼著人趕緊將晚膳送上來。怡妃一邊給明宮樂布菜一邊隨意的問道“臣妾聽聞最近北寮多番挑釁，不知皇上可是憂心邊關異動？”
“是啊，邊關異動”明宮樂輕聲說道“皇甫清是對我大成有恨吶”
“大成有上蒼庇佑，皇上大可寬心”怡妃說道。
大成如今是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時，自己竟忘了肩上的責任！
“來人，上酒”
“皇上，飲酒誤事傷身”怡妃勸道。
“今日無礙”明宮樂說罷，舉杯說道“這幾日朕糊涂了，愛妃且陪朕醉上一醉”
“皇上今日怎么了？”
“朕唯獨今日才明白，人生不得一醉，難得清醒”
怡妃看著此刻的明宮樂，心中卻突然生出一種生疼的感覺于是說道“好！既然皇上由此雅興，臣妾便陪皇上一醉”
第二日，明宮樂又是那個坐在朝堂之上，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皇上了，譬如昨日重重，皆當一夢便是！
但是許多善后的事，明宮樂心中明白需要盡快做。
深夜，明宮樂讓御膳房準備好了幾樣小菜和幾壇子陳年佳釀在御花園中設宴。同時，他也未穿龍袍，只是穿著一般江湖人的青色長衫。
“子寓來了，便坐吧”
“邀月對飲？”木子寓隨意坐下道“不知今夜是與何人對飲？”
“與友人對飲”明宮樂說道“與我對飲”
既是友人，既自稱我，那么便不是皇上！
“記得你我第一次相識的時候是在九年前”明宮樂笑道“我與大哥偷偷跑出宮去走散了，那天子寓偷了家中的酒，幕天席地，小小年紀竟學大人對月高歌”
“的確，不過樂當時可是騙了我的酒來喝的”
“一個偷，一個騙，你我二人也算是意氣相投”
“臭味相投，更恰當一些”木子寓笑了笑，說道“往日見樂，總是理性從容，卻也不想也有感情用事的時候”
“你知道了？”
“嗯”木子寓點頭道“我聽尚文說了，樂，為何你會對尚文……”
“子寓不用再說了！”明宮樂打斷道“已是過去之事”
“樂有對第二人動過情嗎？”
“子寓！”明宮樂叫道。
“不易動情的人，一旦動情，絕難忘情”
“子寓忘了，我除了是明宮樂，還是大成的皇帝”明宮樂說道“所以，朕的確只是一時糊涂”
是‘朕’糊涂，所以身為帝王必須無情！所以身兼天下不能任情任性！
“樂的話，我明白了”
“既如此，你我二人喝酒便是”
“好”
這是木子寓和明宮樂幾年后的再一次同醉，再一次醉后共枕，至第二日清晨明宮樂已經上朝，木子寓才清醒，不過明宮樂是否醉了，他卻是記不清的！
木子寓見過明宮樂之后便準備離開，離宮途中，遠遠的看見賢妃挺著肚子帶著一群人正在往明宮樂寢宮這邊走來。
“草民參見賢妃娘娘”
“是木大哥嗎？”賢妃有些高興的問道。
“草民當不得娘娘如此稱呼”
“木大哥是在怪秋賢？”
“草民不敢，秉承臨去也未曾怪過娘娘，草民自然沒有那個資格”想起江秉承，木子寓可以原諒任何立場上的對立，卻絕不能原諒親人的背叛，若非秉承如此信任他這個妹妹，又怎么沒有自保的機會？
“木大哥說什么？”
“草民說什么，相信娘娘心里自然明白，如此，草民就不打擾娘娘了”說罷，木子寓拂袖離開，不回頭看一眼。所以他也不知道身后的賢妃因為受了打擊，幾欲倒下，幸好貼身宮女扶住了她，賢妃這才穩住身子，命令道“小季子，選紀世民，紀大人入宮，本宮要見他”
“娘娘，現在嗎？皇上還在等您”
“立刻！馬上！”
“是是，奴才這就去”
“心秀，扶我回宮”
“是，娘娘”
在寢宮中，賢妃的心揪得緊緊的，她不相信木子寓說的話，她不相信大哥死了，她不相信！可是木子寓沒有理由騙她，他眼中的憤怒和悲傷也絕不是偽裝的，那么，真的嗎？
不！大哥……
“臣參見娘娘”
歷來有規矩，妃子見外臣必須隔著珠簾，因而賢妃此時坐在珠簾后面的軟榻之上，見紀世民來了，賢妃看了看左右，說道“都退下吧”
“是，娘娘”周圍的宮女太監這才慢慢退了出去。
“不知娘娘喚臣過來，所為何事？”
“哥，你老實回答我，大哥是不是死了？”
紀世民漠然問道“你是聽何人所說？”
“是不是！”
“娘娘不要忘了，我才是你哥哥，他什么也不是！”
“這么說是真的？大哥死了？”賢妃一時間傷痛攻心，身子斜斜倒在軟榻上“是上次嗎？是暖梅閣那次嗎？”
“娘娘如今身懷龍子，還是以養好身子為重，其他的事盡量少操心”
“竟然是我，竟然是我害了大哥他”賢妃哭泣道“大哥從來對我珍之，愛之，疼之，到最后卻被他最疼愛的小妹害死了！大哥……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江家，是我糊涂?。 ?/p>
“娘娘！”紀世民說道“娘娘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賢妃厲聲質問道“就為了身份，你一直遷怒怨恨于大哥，千方百計想置他于死地！哥哥，你也是江家的子女啊，費丞對我們江家一門有恩吶！何況大哥除了占用了你的身份，讓你以紀家庶出身份活著之外，你捫心自問，大哥可有一點對你不起！”
“娘娘現在是在責怪你的親哥哥，責怪皇上嗎？”
“大哥……?。 辟t妃突然慘叫起來“我的肚子……。哥……我的肚子”
“小妹，你怎么了？”紀世民情急之下拋卻君臣之禮，急忙沖上前去“小妹，小妹……”
此時軟榻之上早已一片嫣紅，紀世民喊道“來人啊，傳太醫，快！傳太醫，娘娘要生了”
啊！啊！寢宮內賢妃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一直不停，卻不見胎兒生下的喜訊，太醫急忙回報賢妃難產，明宮樂坐在椅子上命令道“保住胎兒，亦要保住賢妃，否則朕要太醫院的所有人陪葬”
“是是！”太醫急忙一邊磕頭一邊后退。
“皇上”怡妃這時說道“臣妾聽欣兒妹妹說過，妹夫李一的醫術超群，在太醫院之上，不如請他來”
“皇上，怡妃娘娘此言雖然不合禮法，但是如今賢妃娘娘命在旦夕，請皇上以賢妃娘娘為重，以龍胎為重！”紀世民此時急忙出聲和道，心中也在默念祈求賢妃無事，他、真的不想失去這個妹妹！
明宮樂過了一會兒仍舊不說話，紀世民跪下央求，明宮樂這才說道“去請”
“是，皇上”
當李一到來的時候，賢妃已然昏厥過去，不省人事，幾只金針下去，賢妃才重新有了意識，可是渾身卻無一絲力氣，根本無力生產，李一連施幾針都無濟于事，于是退到屋外，對明宮樂說道“皇上，賢妃娘娘難產時間太久，只怕要剖腹生產”
周圍的人一聽剖腹，霎時間嚇得面色蒼白，這大成從未有過一例在身上動刀的案例，這讓宮中保守至極的人怎么能不震驚，不害怕。
明宮樂見李一目光沉穩，顯然是心中有把握，于是問道“你能做？”
“臣不能”李一說道“時至今日我從未在人身上動過刀，要保賢妃娘娘無礙，恐怕只有少爺一人”
“豐卿？”明宮樂略微思忖一下說道“去請”
“什么？你說賢妃怎么了？”豐尚文沖著紀世民大喊道。
“賢妃難產，要剖腹，只有大人可以，求豐大人一去”
賢妃難產，怎么可能？豐尚文被震在當場，可是豐尚文愣神的樣子，在紀世民眼中變成了猶豫不決，紀世民一咬牙跪下央求道“求豐大人施以援手，世民感激不盡”
“紀大人嚴重了”豐尚文說罷，一聲口哨，一匹黑色千里寶馬飛奔過來，豐尚文跨馬而上，動作迅速，一氣呵成，直直往宮中趕去，心中卻念著：秋賢，你可一定要挺住啊，你可知道，秉承一直到最后心中也仍舊牽掛著你，他希望你活著，你好好的活著！秋賢，你可知道，你的另一個哥哥，他是如此傲氣一個人如今卻為了你下跪求一個他最看不起的人，秋賢為了他們二人，求你，一定要活著！
豐尚文剛走近賢妃宮門，便聞到了里面的血腥氣，豐尚文穩了穩心神，給明宮樂跪下，說道“草民豐尚文參見皇上”
“禮就免了，先去看看賢妃”
聽了明宮樂的話，豐尚文卻沒有起身的打算，反而問道“皇上，草民斗膽敢問皇上一句皇上要這個孩子嗎？”
“此一時，彼一時”明宮樂答道，心下卻也明白豐尚文恐怕已經知道上次賢妃流產的真想！
“草民明白了”豐尚文說罷，起身，對站在不遠處的李一說道“帶著刀具進來”
“刀具已經消好毒，在里面準備好了”
豐尚文贊賞的一笑，和李一進了去，一進去，里面沉重的血腥味便壓得豐尚文喘不過氣來。
一眾御醫目瞪口呆的看著豐尚文和李一兩個大男子大搖大擺的走近娘娘跟前，偏偏這是皇上允許的，誰也不能說什么，只好仍舊跪在宮外，祈求上蒼保佑賢妃腹中胎兒無礙，免得自己賠上性命！
半個時辰后，孩子生了下來，是個皇子，豐尚文看李一從自己手中接過孩子，十分熟練的抱著，不禁微微一笑，是啊，李一的孩子已經幾個月大了，想來他照顧孩子是很熟練了，只是因著很多無可奈何的原因，自己和那個孩子確實緣慳一面！
“秋賢，你醒了”
“孩子，孩子呢？”
“孩子沒事，李一抱去洗去身上的血跡去了，很快你就可以看到了”
“皇上呢？”
“皇上在外面，你放心，他一直守著你”
“尚文……”賢妃伸出手，豐尚文連忙握住，說道“我在”
“尚文，你也是怨我的吧？雖然不知道許多事情，但是大哥每回提到你笑容里都是不可抑制的溫柔，尚文，你在怪我對嗎？”賢妃此時氣若游絲，聲音也越來越弱。
“不，我不怪你！”豐尚文說道“秉承也沒有怪你，或許我以前有，現在絕對沒有”
“我多希望你們是怪我的，哪怕是罵罵我也好啊！我終究是害了大哥，也害了江家……我不該這么自私，為了自己害了大哥！”賢妃忍不住哭泣起來，豐尚文能感覺到她毫無求生的意志。
“少爺”這時李一抱著孩子過來了，豐尚文連忙將孩子放到賢妃的床上，讓孩子靠在他懷中。
“秋賢，你看你的孩子多么柔軟，多么可愛啊”豐尚文說道“他以后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你會看著他長大，會被他的哭鬧折騰的半死，心中卻仍舊溢滿幸福，會看著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到時候你有一堆的孫子圍著你鬧騰”
“孩子，孩子……”賢妃吻了吻孩子的小臉“孩子，原諒母妃不能陪著你長大了”
“不！”豐尚文說道“秋賢，你一定要活著！你知道嗎？你看你的孩子還這樣軟，這樣小，你舍得拋下這么弱小的他，讓他一個人孤獨的在這個宮中活下去嗎？”
賢妃搖了搖頭，已無力說話，一個人若求死，再高明的醫術也救不活。
豐尚文見好言勸說無效，怒道“秉承已經死了多日了，你現在這副樣子是做給誰看！江秋賢，你好自私吶，你為了使自己良心好過一點，拋下幼子不顧，那你又何必生下他！你若是內疚自責，卻連秉承的心愿也不愿達成，秉承要你活著，你就去死，好啊，那你去死啊，你死了之后，九泉之下見到秉承，你如何面對他！你因為自私害死了他，又因為不敢面對事實違背他的愿望，你究竟有哪一點是作對了的！”
賢妃此時淚如泉涌，枕巾上是濕了一片，可是豐尚文看她此時此景，卻松了一口氣，她總算是有了求生的意志了。
過了一會兒，賢妃服下湯藥睡下，豐尚文這才坐下休息，可是緊鎖的眉頭始終沒有松開，他和李一對視了一眼，雙方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能為力，這一次賢妃傷的太重了，只怕就算拼盡二人一身醫術，也最多能保她兩月的性命，兩月之后便無力回天了！
耗盡一生氣力，豐尚文慢慢的走出賢妃宮門，臨別之時，明宮樂用只有他一人能聽到的的聲音說道“自今日以后，朕不會再傳豐卿入宮”
既然已無官位，何必再入皇宮，既然不愿涉入爭斗，又何必強人所難！如今，朕以皇上的身份，放你離開！這是明宮樂心里的話，但豐尚文不會明白，也不會聽懂。
“我知道了”豐尚文說完，便顫顫巍巍的離開了。
兩個月后，宮中傳來消息，賢妃歿，大皇子明琿雍交由怡妃撫養，這是豐尚文知道的，可是豐尚文不知道的是，明宮樂利用這個孩子成功動搖了江家，江員外只有一子一女，如今江秉承已經去了，縱使自己這一子一女如何不孝，終究是自己的兒女，而江秋賢她的孩子也是江家的孩子，甚至將來可能繼承皇位，江員外不忍背棄舊主，卻也不能再為舊主做任何事！
這便是當時明宮樂口中的“此一時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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