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迎親長隊簇擁著十里的紅妝,幾乎繞遍了京都所有繁華的大街小巷。那粉嫩嬌艷的桃花好似零落的紅雨,卷著清晨的朝露紛紛揚揚的落下。
正午時分,才是終于來到了顧府威儀的大門前,只見那迎親的隊伍分成了兩列,禮樂吹奏,鞭炮齊鳴。顧落翻身下了馬,大步走到了花轎前,用腳輕輕踢了三下轎門。喜娘牽著謝雨香走出了花轎,雖然是蒙著蓋頭,那動人的身姿卻是伴著鋪天漫地的三月桃花,牢牢地刻印在了前來觀禮的人的記憶中。
顧落與謝雨香,牽著那長長的同心結,只此一生便牢牢地糾纏在了一起,生死相依。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禮官的聲音淹沒在震天響的鞭炮聲中,滿堂的賓客面上都洋溢著喜氣,毫不掩飾阿諛奉承的色彩,祝賀著這對佳話傳遍了北燕國的新人。
謝雨香早已被喜娘領著去了新房,她規規矩矩的坐在床沿,捏著碧玉如意的手心里早已滿是汗水。
這一天,她終于嫁與了顧落為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大紅蓋頭下的俏臉勾勒出一道幸福的弧度。
謝雨香窮其一生也無法忘記,那日戰場上的一幕。
鐵血夕陽,零星的戰火無情燃燒著戰場上橫陳的尸體,低沉的粗喘傳遍了冰凍的曠野,那是最后的決戰。
顧落一身銀白的鎧甲早已被鮮血染得看不出了模樣,那些已經分不清是敵人還是自己的鮮血糊了一臉,只能看到那一雙如鷹一般銳利的眼死死盯著對面的敵人。
謝雨香就站在顧落身后不遠處,手上提著的大刀也早已是被鮮血染得通體黑紅,她云鬢凌亂,將刀插在了凍土上,右手支撐著身子,重重的喘著粗氣。
世界安靜的仿佛只剩下了呼吸的聲音,突然遠處好像聽到了什么破空而來的尖嘯,抬頭看去,卻還不待她看清,敵將的長槍已經逼至眼前。
這一刻,死亡距離的是那樣的近。謝雨香驚愕的睜大了眼,身子卻僵直疲憊的無法移動分毫。
就要這樣死在這里了嗎……
過往如同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雙親慈愛的臉,江清月深情的眼,顧落儒雅溫潤的懷抱。
閉上眼,既然知道無法逃離,便只有靜靜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此刻謝雨香的心中,竟然是出奇的平靜,那些曾經的愛恨癡纏好似都已經化作了過眼云煙,不再重要。
一切都僅僅發生在一個睜眼閉眼的瞬間,謝雨香只覺得自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摟住,嗆鼻的血腥味伴隨著有些冰冷的胸膛將她緊緊地包裹,胸口一陣疼痛,卻仍舊能夠感受到生命的熱量。
許久許久,或許又只是瞬間,謝雨香睜開了雙眼,就看到了顧落僵硬著微笑的臉,那被鮮血模糊了的五官仍舊可以隱約看到他瞬間蒼白了的臉。
那一柄長槍就那樣直直的貫穿了顧落的右胸,刺進了謝雨香的左肩,若是再深一點,或者沒有顧落及時的將謝雨香護在胸懷,怕是她此刻早已香消玉殞。
“顧將軍……”謝雨香的眼瞬間被淚水模糊,心口傳來的痛楚不知是因為槍刃刺進了胸膛,還是為了顧落的相護而心傷。
或許曾經的謝雨香,只是為了忘記江清月而嘗試著與顧落在一起,可是這一刻,當顧落毫不猶豫的將她護在懷中,甚至被長槍穿身而過也毫不皺眉的這一刻起,她謝雨香就發誓,眼前這人,她必傾盡一切,以命相互。
那胸口的悸動,填補了曾經的情殤。那一刻,在謝雨香的記憶中,化為了亙古永恒。
鳳燭燃燒發出了“茲茲”的聲響,屋外夕陽西沉,竟是不知不覺中已經近了黃昏。
……
江清月最終還是來到了顧府,他坐在最角落的酒席上,神色黯然的一杯接著一杯,想要將自己灌醉,卻是越發的清醒。
謝雨香那鳳冠霞帔的窈窕倩影灼痛了他的眼,他甚至想要不顧一切的沖上去,將她緊緊的抱在懷中,再也不顧其他的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走天涯。
可是最終,他還是猶豫了,眼睜睜的看著她與另一個男人牽著同心結,緩步走向了新房。
“江大人,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何必如此傷神?”流火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那從未離手的折扇此刻竟是稀奇的放在了桌上。火紅的夕陽在他銀質的面具上投下了妖嬈的紅光,醉眼朦朧中江清月仿佛看到了鬼魅的重影。
“雨香……她是我年少時期唯一的夢。”江清月一只手捏著精致的酒杯,忽然就向后靠了過去。他仰著頭,就男子來說略顯纖細的脖頸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他的眼神有著迷離,有著懷戀,還有著看不懂的滄桑與痛楚。
流火微微挑了挑面具下的眉,頗有深意的眼神掃視著江清月。他一直覺得此人胸無將相之才,又性格怯懦,容易受到人蒙蔽,一直以來都頗為不屑一顧。可是此時江清月身上所散發著的哀愁與悲涼,卻是引發了他的興致,想要去細細探究,那被埋在了過去的痛楚。
只因,他最近實在是無趣得緊。
揚起一抹殘忍的笑意,流火轉動著手中的美酒,廣袖一動便一滴不剩的全部下了肚。他的目光瞥向了新房的方向,眼中閃爍著看好戲的興奮。
那人已經要等不及了,這表面上的平靜,又能維持多久?
而江清月那副頹唐的模樣,也同樣映在了顧落的眼中,他盡情的與賓客對飲著,卻是連一絲一毫的問候都吝嗇于施舍給江清月。
不夠,這些通通都不夠!傾城所受的又怎能與此時這小小的失落與心痛相比!江清月,別以為就會這樣完了!
顧落滿意的笑著,那些前來祝賀的貴胄重臣們都以為他是因為娶了美嬌娘而開懷。一個個紛紛端著酒杯湊了上來,嚷嚷著不醉不歸。
不知何時四周已經點上了明亮的燈火,將整個顧府照的亮如白晝。繁星擁著明月點綴了黑夜,那些前來道賀的人們也三三兩兩的乘著馬車,打道回府。一時間,喧鬧了一整天的顧府變得靜謐,竟是顯得有些的清冷。
“江大人。”
顧落一身大紅蟒袍,濃烈的酒香纏繞繞著淡淡的墨香,竟然是生出了一股醉人的香味。他負手站立在那里,居高臨下的看著早已經爛醉如泥癱在酒桌上的江清月,燭光從身后投下了陰影,令他此刻臉上掛著的笑容帶著譏諷的寒冷。
江清月撐著所剩無幾的神智,勉強睜開了一條眼縫,看著眼前那好像是突然變成了兩三個的顧落,只覺得天旋地轉。
“感謝江大人賞臉,參加本將軍的大婚。只是……本將軍此刻卻是有個難題想要請教江大人,還望能夠賜教。”顧落說得禮貌而恭謙,可那語氣卻是咄咄逼人如利刃。他拉過一張椅子,就坐在了江清月的身邊,一只手撐著下巴,笑著看向江清月。
只是,那笑意并未到達眼底,明明已經是陽春三月,卻令人覺得冷風刮面,生疼生疼的。
江清月抬眸看了一眼顧落,復又垂下了眼簾,伸手一撈便抓過了一個玉酒壺,毫不顧忌形象的直接猛灌了起來。
顧落對于江清月的不理不睬倒也并未動怒,相反,他的笑意更深。他牢牢地盯著江清月,不容他逃避,一字一頓的問道:“江大人,如今我與您的表妹成了親,我是該喚您妹夫,還是表哥?”
那笑容,有著濃濃的諷刺。顧落滿意的看著江清月身子一僵,臉色煞白的連醉酒的紅暈都遮不住。
“……”
江清月緊緊抿著唇,口中的美酒突然之間就變得如同黃連汁一般苦不堪言。他想要云淡風輕的一笑而過,卻發現扯出的弧度比哭還難看。
“不知若是日后我與雨香有了孩子,這輩分又該如何算?”顧落一聲輕笑,便站起了身,也不管江清月此刻的神情,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前堂。
“送客。”
短短兩個字,卻是有著不容拒絕的冷漠。顧落在轉過身的瞬間,便收起了那抹笑容,面色深沉的向著新房走去。
流火看了看顧落遠去的背影,又扭頭看了看此刻僵直著視線的江清月,唇角勾出了一道好看的弧度,語氣竟是有這些輕快的醉意,“江大人,要下官送您回府嗎?”
……
顧落來到了新房門口,就看到虛夢守在那里,看到自己出現時眼中劃過了一抹欣喜。
他擺了擺手,示意虛夢退下,雙手一推,一陣春夜的涼風帶著身上的酒氣吹進了新房。大紅的鳳燭忽明忽滅,滿室的紅羅帳幔勾勒出了曖昧的春意。顧落三分醉意的虛浮著腳步,走到了謝雨香的面前。
謝雨香只聽到了一陣房門開合的聲音,那陣帶著酒香的清風鉆進了她的蓋頭,鎏金邊的踏云靴出現在紅色的視野之內,成為了唯一的存在。
謝雨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是所有的新娘一般有著忐忑不安的激動和羞澀嬌柔的期待。她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玉如意,長長的裙擺微微地顫抖著。
秤桿一挑一掀,大紅的喜帕如同飛舞的紅楓,被席卷上了天空又飄飄悠悠的落下,滿室光華瞬間綻放,含羞帶怯的視線撞進了幽深的鳳眸,這一眼便是千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多少世的癡癡渴求才換來了今生的結發同心,謝雨香迷醉在了那一眼之中,手中的玉如意滑落了下來,碎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就好像是施了魔咒一般,今日的顧落在謝雨香的眼中是那樣的豐神俊朗,那鬼斧神工一般精致的五官、頎長挺拔的身形以及飄蕩于周身的氣勢,哪怕用這個世上一切最華麗的辭藻去堆砌,也無法形容出千分之一吧。
“夫君……”謝雨香怯怯的喚著,卻又含著綿綿的情誼。她拿起了桌上的合巹酒,一杯遞給了顧落,復又嬌羞的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心跳的飛快,就好像要炸裂開了一般,那心口的傷痕好像也隱隱發著痛楚,那樣的甜蜜。她沒有看到,此刻顧落眼神中的冰冷,如同地獄的冰火一般猙獰駭人。
雙臂相交,男子結實健美的猿臂與女子瑩白纖細的藕臂像是世界上最美的兩條曲線,交纏在了一起,合巹酒已經沾濕了唇瓣,燭光朦朧了雙眼。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凌亂且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還喘著粗氣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爺,小姐醒了!”
顧落身形一頓,甚至沒有來得及將那已經送到唇邊的合巹酒送入口中。他毫不猶豫的甩開了謝雨香,飛快的打開房門沖了出去,謝雨香只來得及看到一抹紅色的光影從眼前掠過,再一定睛就只看到那跑得雙頰通紅的小廝尷尬的站在門口,目光游移不敢看向她。
玉質的金樽跌碎在地面,潑灑的合巹酒浸著摔在地上的玉如意,那樣的凄涼而冷漠。
謝雨香怔怔的站在原地,看著顧落消失的方向。
這一看,便是一夜。
當夜色重新褪去,清晨的朝陽刺痛了她的雙眼,她才發現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浸濕。
春宵一刻值千金,良人一去不復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