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沒有二話?無賴話罷了!”毛毛在心里氣惱道。
突然門外呼喇喇地又來了一群人,走在最前頭的正是那和劉安在串通好了的徐天青,毛毛家的其他佃戶都跟在他后面,一起來的還有村里的其他人。
從劉安在家里搬了很多凳子、椅子出來,眾人挨挨擠擠地都坐下了。
毛毛的小舅好整以暇,用目光環視了一圈眾人的表情,然后成竹在胸,嚴肅著神情,暫時并不說話。
院子里雖然人多,但異常安靜,落針可聞。
徐天青率先沉不住氣了,揚聲道:“岳娘子、岳家兄弟!咱們百姓村幾十年來都是喝著同一口山泉里的水,雖不同姓,但關系比那親人還要親哩!今天咱們說話也就不外道了!我們這些人今天過來就是為了同你們商量減租子的事情!把原來的一畝田四擔半減作四擔,讓我們這些種田的多留一籮筐口糧。咱們快人快語!岳娘子、岳家兄弟,你們可答應?”
岳娘的臉被氣得通紅,咬緊了牙,心中氣憤難當。站在她身后的大峰和阿亮也都氣得臉紅脖子粗,因為對方這個說話的口氣太不客氣,滿是盛氣凌人和逼迫的架勢。
毛毛的小舅冷著臉子,聲音也很是冷淡和堅決,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既然徐大哥你另有想法,想去租別的地主家的便宜田種,那么現在的這田我們家爽快地收回來就是了!男子漢說話,一個唾沫一個釘!說到就要做到!”說完,他怒極反笑,臉上的神情帶著決絕和不容商量。
其他的佃戶們都開始急躁起來了,不安地跺著腳,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焦急和后悔。
徐天青不甘心,大聲道:“你們家雖富,我們這些人家雖然窮,但是你們也須記得要行善積德!怎么能這么不講情面地欺負我們這些窮人呢?”又掉轉頭去問后面的眾人:“大家伙兒!你們說是不是啊?”
后面的佃戶們神情都頗為激動,一口氣憋在了嗓子眼里,想說話但又怕說了后要后悔,臉膛都被這一口氣憋紅了,偏偏暫時還都不敢表態,都還在持觀望態度。
毛毛的小舅盯著徐天青冷笑,咬牙切齒道:“我們家比別的地主家少要了一籮筐租子,反倒被你紅口白牙地說成是不行善積德、是欺負大家伙兒?你倒是摸摸你自個兒的胸口,看里面有沒有良心?你說話這么咄咄逼人,莫不是想欺負我們家?欺負我姐夫家只剩下了寡婦和幼小,是不是?徐大哥你口口聲聲勸別人行善積德,你自己說話行事倒是不行善積德了!哼哼!”
院子里一群人的臉色時而發青,時而發紅,都略帶羞愧。
徐天青青著臉,厚臉皮地道:“是不是行善積德,自有老天爺決斷!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家那秀才大伯和丈夫都年輕早死,這顯然就是報應!是惡報!還有你家那六丫頭,生來就說話結巴,這更是明明白白的報應!”說完,他直挺挺地伸著手指,往毛毛他們躲藏的地方一指,頓時把院子里眾人的目光都引向了珈珈、玲玲、小五和毛毛四人。
原來,那徐天青視力好,眼尖,他一來就發現了毛毛他們蹲在那里,這個時候,正好又把天生存有缺陷的毛毛拿來當了一個咄咄逼人的攻擊武器。
大峰和阿亮都握緊了拳頭,眼睛呈血紅色,怒火滔天地瞪向徐天青,恨得咬牙切齒。
而那些看熱鬧的人或是皺眉頭,表示不認同;或是面帶興奮之色,正幸災樂禍。
岳娘看向珈珈四人的目光先是驚訝,然后就眉頭微皺,對于幾個孩子的不聽話感到很生氣。
珈珈她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只能一個牽一個地站起身來,然后看到了小舅在朝他們招手,他們遂低著腦袋,慢吞吞地挪動步子,心里小鹿亂撞,非常緊張。
毛毛緊緊牽著珈珈的手,腦中此時緊急地想道:窮和富永遠是對立的,這個壞蛋正是用這個矛盾在煽動佃戶們的不滿情緒,先用示弱來抗衡對手的強項,現在又利用對手的弱點來一石二鳥,既戳中我們一家人心里的痛楚,又誤導其他人的想法,目的就是咄咄逼人地把矛頭指向我們家比他們富足的這個矛盾點。
毛毛腦中靈光一閃,心生一計:既然他能用弱處來攻擊我們家的強處,那我們這一方也能示弱,正好用彼之茅去攻彼之盾、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毛毛于是張開嘴,放聲大哭起來,松開珈珈的手,小小的身子跑動起來,朝岳娘的懷里撲了過去,然后轉過臉來,掛著亮晶晶的淚珠子,伸出小手指著徐天青,邊哭邊喊:“壞、蛋!壞蛋!壞!壞!嗚嗚--”
毛毛這一鬧,把小五心里的委屈和對徐天青的憤恨都勾起來了,他也放聲大哭起來。
岳娘最是心疼毛毛,此時更是難過極了,撲簌簌地也掉下淚水來。
院子里的眾人,當然除徐天青以外,都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各家也都有兒有女,自是明白這份可憐和心疼,那些眼窩淺的此時眼睛里都浸出了閃閃淚花。
院子里的氣氛陡然失了劍拔弩張之勢,反而增添了凄然和同情。
誰是誰非,在眾人的心里已經有了評斷。
其中站起了一個健壯的中年婦人,她吸一吸酸酸澀澀的鼻子,大聲道:“莫哭了!岳娘子一家都是心善的,我家也不能不識好歹,我這就回去挑租子去!”說完,腳步匆匆地朝院門走去,還自言自語道:“老徐這人真是狠毒,盡指著別人的痛處罵,太欺負人了!”
這個婦人是個大嗓門,這一番話落在了院子里所有人的耳朵里,隨即,大家都把譴責的目光對向徐天青。這下子把徐天青的臉都羞成了醬紫色,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陸陸續續地,眾人都站了起來,其他佃戶們紛紛表示道:“我們都不是成心要難為你家的,我這就回家去擔租子,這就給你家送去!千萬別惱,這田我們還接著種,以后再不會想著減租子的事了!”
有的人道:“這都是徐天青和劉安在兩個人搞出來的鬼,不干我們的事,是他倆得寸進尺,莫要惱我們!這田,千萬別收回去!”說話間,眾人陸陸續續地散去了。
混亂之中,那鬧事的徐天青急急地溜走了!
大峰和阿亮都只十一二歲,他們被徐天青之前說的那話激起了血性,雖然剛才沒有沖上去打人,但是心里都對徐天青恨之入骨,恨他出言侮辱去世的父親。
一向寡言的阿亮忍不住憤憤道:“娘,小舅!其他人也就算了,只這徐天青——,咱家的田不給他種!”
大峰咬牙切齒道:“我和他不共戴天!以后就是仇人!”
岳娘傷心得說不出話,小舅對大峰和阿亮嘆氣道:“只結善,不結仇!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頭上多把刀。公道自在人心,咱不要爭這口閑氣。把田收回來豈是容易的事?這樣的歹人,咱們不怕他,可也別去招他,只能遠著!至于那些惡言惡語,在當時可以同他分辨,事后就當他放臭屁好了!還記得它做什么?莫要心胸狹隘了,你們家寡婦幼子的,不能多招麻煩!”
熱鬧落幕,毛毛被岳娘抱著,他們一家人默默地走路回家,一路上小五在哭個不停,大峰、阿亮、珈珈和玲玲也都不停地抹眼睛下方的眼淚。
雖然這場對抗,他們家贏了,但是一家人此時的心里全然沒有一絲歡喜,大家都沉浸在悲痛里,只因為親人逝去的悲痛太深刻,而此時又被別人不懷好意地指出來侮辱了一番,令那漸漸下沉的傷悲又在心里翻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