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峽山崖頂上，我以風吹不動浪打不搖之姿站在上面，一步一步邁向懸崖。沙石像那天晚上一樣，摔下崖底，久久沒有回聲。

媽媽，我快要回來了，從此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可是，這一步，怎如此難邁？心里，好難割舍。

不要想太多，你只要從這里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就能回到媽媽身邊了。世界上，只有媽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什么都給不了你。我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另一個聲音開始質問我，那是我心里的另一個聲音：連皓也是嗎？他在你心里一點位置都沒有嗎？

不，有，他在我心里，誰也代替不了，對我來說，他很重要，非常重要。

那么……

不要說了，我現在只要媽媽，我只想回到媽媽身邊。我捂住耳朵，我不要聽到那個聲音，那個打亂我思緒的聲音。這樣告訴自己。

我必須從這兒跳下去，回到媽媽身邊。淚無聲地滑過臉頰，打濕了崖邊的沙石，隨著向前邁步，不少沙石落進無底的深淵。仰頭，這是最后一次看一眼天空，我再一次覺得這是它最美的一次。然而，掃一眼云霧繚繞的大川，不再流戀，縱身一躍，就此結束此次旅行。

跳下崖那一瞬間，我聽見有人大喊‘玉兒’，是皓的聲音，那么痛心，那么哀絕。隨即有人拉住我手，被他用力一帶，剎時，狠狠地撞進他胸膛，腰肢被他死死扣住。他身上發出的龍溢香，是我最熟悉不過的。

“你瘋了嗎？”我大吼，掙扎出他懷里，卻被他緊扣著腰肢，固執地塞回去。

“這句話該我問你，為什么要撇下我一人？”他的話帶著責怒，卻又給人感動的悲傷。

這次，我不再掙扎，心里暗暗下決心：若是我們仍是活著，那我就不想著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紀。老天，就看你是想讓我留在這里，還是回到現代去了。

我微微抬頭，看著那個深愛我的人，值得我一生去愛的人。輕啟唇齒，承諾道：“若我們能活下來，我就告訴你，我的一切。”

我深看著他，他亦深看著我，也許這真是最后一眼，所以要深望。周邊峭壁景致飛逝而過，似乎什么也不重要了，只顧眼前人。

只聽‘啪’的一聲，隨之便是水泡的‘咕咕’聲。我仿佛是回到了被燕子推下深淵的那次，啪的一聲水響過后便是冒水泡的聲音。我緊張的掙扎，仿佛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本能的掙扎，拼命地要活下去。我雜亂無章的抵抗，終于，沖破水門，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頭發濕透散亂，緊緊粘著肌膚，手輕拍水面，濺起朵朵晶瑩水花。

‘為什么要撇下我一人？’‘若我們能活下來，我就告訴你，我的一切。’腦海里浮現跳下崖后，皓問我的話，和我對他的承諾。

皓，皓和我一起跳下來的，皓呢？望眼四處尋找，卻沒有他半點影子。我的心，又開始慌亂。

“皓，辰皓，辰皓……”

我大聲呼喊，卻聽不見任何回答我的聲音，我更急。

他明明是和我一起跳下來的。難道……我不敢再想下去，立即憋住氣，鉆下水里，希望水里能找到他的身影。湖很大，找了好久，卻終究沒見到他人。難道是……我回到了二十一世紀，而他，仍然在那個時代？不，怎么會這么巧？老天不會跟我開這種玩笑的，不會的，我一定能找到他。腦子里冒出一個想法，又立即被彈回去。

果然，老天還是有眼睛的，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我看到湖水里，他慢慢沉下水底的身影。不待多想，用力游過去。夠著他的手，正要脫他出水面時，我卻被一股強有力的勁一拉，驚愕之余，跌進他的懷抱。原來這是個陷阱，他給我設的陷阱，我能想象出，他此時，正在偷笑。在這一切反應過來之前，我……被強吻了。湖中，有我們交疊的畫面，我還記得有個詞，叫做‘浪漫’，我們現在就處于這個詞匯當中吧。

湖岸邊，我們升起一堆熊熊柴火。暗黃的火光在這個星空明朗之夜閃耀，我們把外衣脫下涼在扎好的木架上，讓湖面吹來的徐徐微風，和烈火散發出的溫度將衣物烘干。還好現在是夏季，即便是深夜，也不會冷。身上的衣服少了，甚至覺得清爽涼快。枕在他懷中，看著如火鳳凰曼舞的火焰，享受這久違的幸福。今夜，有星空，有燃火，更有他。不是在宮闈，亦不是軍營，這里是荒郊，是山谷，沒有束縛，沒有‘人肉攝像頭’，有的，更多的是自由，我渴望已久的自由。看看星空，看看他，不知老天把我帶到這個時空來，是否就是為了讓我和他相遇。我忽然間想起，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以前是覺得好氣，現在是感到好笑。

“你在笑什么？”他突然問。我收斂住偷笑，驚愕之后便是嫣然一笑，“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他也一笑，然后點頭，“那次我真的快被你氣死了，那時總以為你和慕容琪是一伙的。”我們漸漸陷入回憶，回憶那個‘慕容琪踩便便’事件。

“你當時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委實令我很震驚，當時我還在想，你是哪家的公子，竟如此直言不諱。”

那是我回到凌府第一次出門逛街，那時的我，年少輕狂，不知道世道的黑暗到底有多深。低眉輕笑，“那時我的正義感太強，見不得不平之事。沒想到因為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一語成名。”

他輕撫我眉間，順著蛾眉輕輕指畫。“我原以為你是很幸福，很快樂的，但百花節那次，我看到了你的憂傷，僅僅只是因為從小就不在親人身邊嗎？”

曾經有人也問過我，我明明是個很開朗，很活潑的女孩子，為何還時常流露憂傷？大海問過，師兄問過，就連雍王也問過。我以為他沒看出來，卻不想，今晚，他問了。原來，他不是沒有察覺，而是一早就發現了，只是沒有說，把它放在內心深處罷了。

我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環抱著他的腰，聽著他的心跳。“你相信嗎？我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

他摟著我的雙手緊了緊，“玉兒……”

“我說的是真的。”我從他懷中坐起，看著眼眸復雜的他，“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我暗暗吸了口氣，輕輕吐納，“我是二十一世紀現代人，我為什么回來到這里，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記得我被好友從連接兩峽谷的鐵索橋上推下去，之后便成了凌家的女兒，凌雁玉。你知道我為什么記得那天的的事嗎？對于一個普通嬰兒來說，生下來個把月的事是不會有記憶的，可是我卻不同，因為我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過來的，所以，我能清楚的記得。”我復又螓首，眼眸低沉，這是個令我不愿回想的往事，它，是我不愿掀開的傷疤。“在那個世界，我有母親，卻沒有父親，從小跟著母親漂泊生活，沒有爸爸的疼愛，沒有爸爸的擁抱，甚至連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而媽媽，也從不在我面前提及他，我就更加不知道他誰了。媽媽恨他，所以我也跟著恨他，也從不去想我爸爸是誰，他在哪里，在干什么？為什么不管我和媽媽？為什么不來看我？有時我常常想，也許爸爸還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我吧，還不知道我的存在。讀書那會兒，我總打架，所以也總是轉學，在這方面，媽媽操碎了心。”

“為什么？為什么你總和人打架？是他們先欺負你的嗎？”他就像一個傾聽者，安靜地聽我講我的往事，不堪回首的往事，偶爾提出問題。

我點頭，心里雖酸澀，但還是想講給他聽，“嗯，他們罵我是野種，沒有爸爸的野孩子。罵我媽媽是不三不四的女人，因為是小三才有的我，他們怎么罵我都沒關系。可是，他們怎么可以罵我媽媽，我媽媽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媽媽很好，很溫柔。媽媽也是名牌大學出來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寧愿放棄白領的工作，也要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餐館工作，寧愿打散工，也不用她的文筆掙錢。媽媽教我讀書，教我識字，教我如何寫好作文，凡是學業上不懂的，她都可以教我。”緊握的手，緩緩松開，手心的疼痛也一絲絲減少。想起媽媽，想起她叫我的那聲‘箐兒’，心里，更是泛酸。手心又陡緊，心里酸澀也跟著加重，更酸，酸得我心口泛疼。“想不到，我來到這里，重新投胎做人，依然得不到父愛，甚至，連母愛也被剝奪了。”我抬眼，揚起小臉，頸窩竟有濕意。我煥然一笑，就像那淚，根本沒流過。“還好，至少現在，我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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