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在人亡(二)
思彤不再說話,閉上眼睛,從眼角流下一滴淚來,手上用力,幾乎要將我的手腕捏碎了。我忍著劇痛,伏在床邊不停地替她擦著汗水,慢慢的煎熬著,如同生孩子的是我一般。
李洵,生孩子這么艱難,我卻也愿意為你。
李澈,而你,卻是已經有這么多的孩子了……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凄厲的嘶聲過后,終于聽得一聲響亮的兒啼,卻是李澈的聲音先在外頭響起來,喜不自勝道:“這個孩子,哭聲竟然這么響亮!”
思彤聽到后,露出了一個極為疲倦的笑容,便虛脫了一般歪在一邊。我驚喜交加,看著一個帶著血絲的孩子被接生嬤嬤從錦被底下抱出,小心的包扎上剪斷的臍帶。我尚能保持冷靜,忙囑咐乳母去清洗沐浴。我看過孩子,是個男孩,很健康的模樣。
剛想呼口氣,就聽見接生嬤嬤一聲驚呼:“娘娘,不好了!”聽得這一聲,我的一顆心竟直直的墜下去,“怎么?”
“娘娘,珍妃娘娘大出血了……”
我急忙拉過一個接生嬤嬤,揭開了被角往里看了一看,整個被子床單全被血給染紅了,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幾乎魂飛魄散,“怎么這么多血?”
那嬤嬤也是一臉的驚恐,“娘娘,珍妃娘娘服了催產藥用力過度,加之身子一直虛弱,這次,恐怕……恐怕……”
我看她驚慌失色的樣子,雖然并未生過孩子,卻也知道,在古代,女子生產若是遇到大出血,是很致命的,心下已然知道不好。
“太醫,叫太醫……”
一個太醫急忙上前,替思彤把了把脈,垂下頭來,“娘娘……救不回來了……”
心里慢慢好像結了冰一樣,臘九寒冬一般,有風從窗縫里吹了進來,愈發顯得一顆心冰涼冰涼。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那寒意便順著一點點到達全身,心里狠狠一痛,依然哭了出來:“誰說救不回來的,誰說的!快救人,快救,救不回來我要你們全部陪葬。”
頓時稀里嘩啦的跪了一屋子的人,書晴絕望的哭泣似繩索一般一圈圈纏上我的脖頸,叫我窒息。思彤散亂的發髻旁插著御賜的一雙朝陽五鳳掛珠釵,襯得一對眼睛愈加失去往日的神采——她兀自睜大雙眼,眼中閃爍著與太過蒼白的容色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瑩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輕輕喚道:“妹妹……不用了……姐姐沒什么好遺憾的了……”
李洵也說他沒什么好遺憾的了,你也說……但是,我有遺憾啊,你們,李洵,素云,亦瑤,思彤,你們都是我的遺憾,都是遺憾!
我腳下一軟,伏在她枕邊,落淚道:“姐姐。”
她艱難地伸手,輕輕撫著我的額發,柔聲道:“不哭,我想和你說會兒話,你叫他們都出去罷。”
我只得按她吩咐,只留書晴與我在她身邊,她吃力地伸出雙手,“讓我抱一抱孩子吧。”
我怕她勞累,安慰道:“你現在身子虛,等好了再抱吧,日子還長呢。”
她輕輕搖了搖頭,搖頭的力氣卻只帶動耳上垂珠耳墜輕輕一晃。她極力笑著道:“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我垂淚去抓她的手,捂她的嘴,“姐姐不許胡說,會好的。”
書晴忍著淚把孩子送到她手中。她抱著孩子的手有些發顫,我輕輕托住她的手,相視一笑。她親昵地親吻著孩子的額頭,寵溺中多了些舍不得,“你瞧,他這樣小,這樣軟。”
我拭去眼角的淚,強自笑道:“很快就長大了,三四天,姐姐就可以看見他睜開眼睛了。”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姐姐,你要看著他長大。”
她恍若未聞,目光愛憐地留戀在孩子身上,像是看也看不夠一般。半晌,她看著我道:“妹妹,以后,你就是他的娘親。”
我一怔,輕輕搖一搖頭,“姐姐說什么呢,我以前不過和你開玩笑呢,我只當干娘,娘親這活兒我做不來的”她淡淡道:“若是你都做不來,那誰來照顧我的孩子呢?”
“娘娘……”書晴跪著撲到了床邊,緊緊握住思彤的手,“娘娘,您別說喪氣話……您還要看著小皇子長大成人的……”
“平兒”思彤抬手想去拭書晴的淚,“難為你跟著我進了宮,換了這么個名字……以后,你便也跟著蘇妹妹吧,替我看著孩子長大……”那些鮮血,逐漸帶走她身體的溫度,她極力支撐也無法掩飾住眼中逐漸失卻的神采,像一捧燒盡的余灰,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妹妹,孩子,就交給你了,你要護他周全,”她喘息著,鬢發被汗水濡濕無力地垂在頰邊,“答應我,妹妹你答應我……”
我的嘆息就如同那外邊的一縷微風,輕輕的點了點頭。她的唇角泛起一絲笑意,“那就好”
她逐漸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澤,急急道“還有……還有,替我和他說一聲,我喜歡他……從來不曾變過。讓他、讓他一定要找到能入得他眼里的女子,幸福……幸福的生活下去,我會在下面祝福他的……”她再次伸出手,“這個孩子,終究不會是我與他的,若是,那一年,我坦言承認我喜歡他,會不會,結局就不是現在這般?”
“姐姐,那一年,是我的錯。”
她搖了搖頭,聲音越發的輕細,“不是你的原因,他不喜歡我,我知道……”
“大哥亦未曾喜歡別的什么人……”我伏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她的笑容似綻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那樣嬌羞而明艷,“這樣,我心里能平衡一點……”
她仿佛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靜的空靈與欣慰,她不堪重負地側首,如羽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墜落,“妹妹,保護好自己。”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得點頭用鼻子發出了“嗯”的一聲。
“別哭,別哭,”她伸出手來,拍了拍我的臉,替我擦去那總也流不干的眼淚,“我認識的唐紫蘇,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有著明媚笑容的女子,好久都沒見過她如當初那般的微笑了……妹妹,再笑一笑,給姐姐笑一笑,就當是送姐姐上路吧……”
“嗯”
“嗯”
“嗯”
我艱難的扯著嘴角,生生擠出來一個微笑,她眉頭皺了皺,我知道,這個微笑,比哭還難看。
她撫著我臉頰的手慢慢的一點點滑落下去,垂落在床邊。那手,與床上滿目的鮮紅一對比,愈發顯得蒼白瘦弱。
仿佛也是這樣的金秋時節,在唐府,我與思彤初初相遇。
她愛戀著大哥,她的父親上門求親,被我一番胡攪蠻纏一般的說辭生生攪黃了,她一張臉上各種表情交疊變幻,最后,臉上盡顯失落;
大哥生辰,我曾親昵的挽著她的手,用水晶手鏈迷惑了她的心智,她便保持著端莊溫柔的笑容,從初見我開始一直到離開唐府回家,那時候,她面上肌肉有沒有酸痛?
素云救弘文那次,冒了已經入宮的她的名,是不是那時候,一切就已經注定了的,素云沒了,思彤也死了。
入得宮來,她對我,卻也是不同的。我知道,她和亦瑤是一樣的,起初因為某個人的關系對我好,慢慢的,便發自內心的想要保護我,就算她們的肩膀也是那樣瘦弱。
素云說:素云無能,保護不了小姐,不能替小姐解憂,素云能做的,就是和您一樣絕食,感受您的痛苦,小姐什么時候好好吃飯,素云就什么時候吃。我的肩膀雖然比不得王爺那樣可靠,但還是可以借給小姐靠一會兒的;
亦瑤說:天下間只有那么一個人配得上你,我大體知道那個人是誰,妹妹你別急,姐姐不是喜歡嚼舌根的人,這件事,除了我,沒有別人知道。我因為慢慢喜歡上妹妹你這個人,才想要保護你。
思彤說:若是這個孩子那么嬌弱,就不配做我的孩子,也不配做你的干兒子了,好起來了,才有希望。若是連這點苦都吃不了,怎么保護孩子,怎么保護你?
她們的肩膀都如此瘦弱,卻都那樣可靠,支撐著我慢慢的熬到了這一步。
她的唇角含著與剛知道有了孩子那時候一樣的恬靜微笑,我握著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里再次看到如夢的往昔,那些歡喜與失落,寂寞與欣慰,同病相憐,靜靜等待……一切,似乎都回不到從前,時間把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慢慢的從我身邊帶走,會不會,有一日,我終歸孑然一身?
那我,到底到這個時代來做什么的,僅僅是來見證一個一個我所在乎的人的離去?
我到底為什么來的這里,為了什么來的這里?何不當初磕死在辦公室后,便安安靜靜的投胎去。
我到底為了什么來的這里?
李洵。
我退卻兩步,低低呢喃,“姐姐,你放心。”
她沒有回應我,她再也不會回應我任何話了。
我緩步踱出房間去,踏出斜陽齋的殿門去,夜色流觴,黎明前的涼意慢慢的浸上我的身體,讓我瑟縮的想要抱緊自己。無邊的黑暗,代替了我自己的雙手慢慢籠罩住我,將我圈在它的身體里面,卻給不了我一點溫暖的感覺。墻角的青苔,爛漫的花瓣,奔跑的人影,看在眼里,一分一分都是痛,一絲一絲透骨寒涼,直入骨髓。
冷!
都走了,一個個的都走了。
我麻木地走著,身后傳來云板的喪音,哀慟聲四起,尖銳的報喪聲驚破了后宮沉郁的黑夜,“珍妃娘娘薨——”
我腳下一軟,摔了下去。
九月初九,皇二子李同出生,舉國歡慶。
九月初九,珍妃薨,舉國哀悼,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