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十九層,忘世——
一望無際的彼岸花??椌鸵环t色的錦緞,其中一點褐色尤為明顯,那正是陌離千年以來的居所,一所簡陋的木屋。
而此刻,屋前那一大片的花海前,卻有一人身外虛虛纏繞著一道黑氣鑄成的鎖鏈,正面對花海長身而立。待往近處仔細看去,才發現那人正是方才在冥王殿中被擒的廉貞。
只見他一人望著眼前的花出神,眉目間盡是溫柔之色,周身散發的俱是柔和之氣,與他現在所處之地格格不入。
一人從屋中走出,一見此情此景便暗笑一聲,之后緩緩向廉貞走去,口中嘲弄道:“廉貞星君真是好興致啊,都到了這個地步,竟還有心思在這賞花賞景?”
廉貞一派淡然地說道:“來之,安之。你若要做什么,以我的力量決計是無法阻止的。我既已明知無法改變自身現況,那么擔心又有何用?不如隨遇而安,順其自然?!?/p>
陌離冷笑了一聲:“你倒是心境豁達?!?/p>
陌離走到廉貞身邊,抬手將對方正在觀賞的花朵壓向自己,以兩指手指夾住花莖,食指狀似漫不經心地撫弄著已經完全盛開的花瓣:“星君似是對這種花極為喜愛,你可知……這是什么花?”
對方像是聊天一樣放松的語氣,讓廉貞很自然地回了一句:“什么?”
陌離繼續解釋道:“這是冥界的花,名為彼岸花,又名曼珠沙華。據說它有花有葉,可我在此千年之久,卻都只看到這彼岸花的‘花’。”
“為何?”廉貞續問道。
“彼岸花,花開彼岸,只見其花而不見葉,花葉永不相見……”陌離兩指用力一錯,仿若鋒利的刀刃瞬間掐斷了花莖,隨手將其采下,放在眼前觀賞片刻,隨后冷笑一聲,“這不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已與天舞天人永隔、永世不見嗎!”
話音落畢,他五指一收,那盛放的彼岸花已被他大力捏碎,徒留如鮮血般顏色的花汁順著指縫滴落,在他常年不見光而十分蒼白的手指間顯得尤為刺目。
但不知為何,廉貞在看到這一幕后,腦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影像,竟是那個渾身滴血,在回程途中被陌離隨手推到某個黑洞之中,在不斷下墜中消失的墨色人影。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廉貞問道。
雖然沒有點名道姓,陌離卻還是一下子便反應過來廉貞所說的人,神色古怪地看著他:“現在是你落在我的手里,你也知曉我和搖光以及你們北斗七星的仇怨,你不擔心自己,反倒更擔心他嗎?”
“我知曉自己仍是活著,但他現下卻是生死未卜?!绷懻J真道。
不知陌離是不是大發慈悲,他竟然真的回應了廉貞的問題,只不過他故意挑揀著惡劣的情形來說:“鳳墨羽……我只是嫌帶著他太麻煩,就把他隨手拋下,哪知道他現在何處?,F在是在千刀萬仞中鮮血淋漓地掙扎,還是被油鍋烹煮,又或是石壓牛踏……”
陌離拖長音望著廉貞,語氣輕巧地了一句:“誰知道呢?”
隨著陌離所說的話,廉貞的眉頭越收越緊,像是不忍去想那場景一樣:“你為何能面不改色地說著如此殘忍的事?”
“我殘忍?”陌離好笑地重復了一遍,眸光忽然凌厲起來,厲聲道,“我雖生在魔界,卻也自認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可你們仙界就只因我是魔族,便不分青紅皂白阻止我和天舞在一起,對我趕盡殺絕——這就是良善了嗎?”
“我是不是即便被你們殺了之后,也還要感恩戴德地三跪九叩,謝你們賜我一個全尸讓我死得痛快?”陌離的語速越來越快,隱隱有著失控的感覺。
“……”廉貞沉默了片刻,隨后慢聲說道,“生于何地是謂天命,生于何處亦與心性無關。是非對錯,在人而已,不應以種族評斷。但萬物有序,天地規則無可改變,仙魔不容,是上古時期便已存在的,且不說仙魔相克之律,就連我們兩界的恩怨世仇早已有千百萬年的累積,并不可能一夕之間便能傾覆??扇裟阏f的那些話確是事實,那這件事確是我們仙界的不是,你既無過,便不應受戮。可你之后卻也逆天而行,試圖傾覆六界,令生靈涂炭,如此便只會引憤眾怒——一人逆天終是太難,天道公正,自會裁決。”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平和,就像是敘述一件史書所載的久遠事件,只將事件的前因后果、是非對錯悉數道出,而不妄加定論,也不偏向任何一方,著實是公正得很。
如此一番長篇言論說下來,陌離先是不發一言地仔細聽著,當對方說完話后卻忽然仰首長笑,看得廉貞極為莫名。
“至正至善……至邪至惡……”陌離收了笑聲,緩緩說道,似是在品味這兩個詞一般,而后評價道,“有意思……你和搖光,可真是兩個極端的存在,真不明白她怎么會愛上你這種……與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你們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p>
“眾生心本善良,搖光她并不是你所說的那種惡人?!绷懛瘩g道,說得極為篤定。
“哦?是嗎?”陌離沖著他嘲諷地笑了,揚聲說道,“那我們一會兒便等著看吧!她當是快要追上來了……哦,我卻是忘了,她可是要過‘十八罪罰層’的,不知她能否‘安然’到這里呢?”
“她一定可以。”廉貞毫無畏懼地看著他,眸光堅定,似乎從未懷疑。
陌離看著他,忽覺得他眉目身形見頗有些熟悉之感,而后便捏著他的下顎仔細看,片刻后忽然嗤笑一聲:“呵,原來是你?。≈斑^于匆忙,我竟沒有注意到?!?/p>
廉貞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陌離也沒讓他久等,很快便接著說道:“誅仙臺上,那個被我隨手抓來抵天雷的人,是你吧?”
廉貞的臉色瞬間變了,顯然是想起了誅仙臺上七星合力封印陌離,但自己卻在即將成功之時被陌離所擒,之后瑤光為了保護她而被陌離擊下誅仙臺的那一幕。
陌離冷笑道:“原來那個時候,你們就已經……”
因著這注視的動作,陌離便順勢望見了廉貞的雙眼,可看了半晌,見他眼中只有后怕、驚恐,卻絲毫沒有對他的怨恨后,眸中便浮現出了奇怪之色,忽然就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怎么會……”
下一刻,廉貞便感到眼前有黑霧刺入雙眼,緊接著全身仿若置于冰窖,刺骨的寒意順著全身的每一寸游移。
他強忍著徹骨的寒意,但這種不適感卻很快就結束了,那原本心有疑惑的人了然笑了:“我方才還奇怪了,那個死神怨氣如此重,與她結合的人,本該是精神受創、瘋癲失常,最不濟也該被她的惡念所影響,心志不堅。而你卻在經受了這么大打擊之后,看上去還能神色如常,眸光凈澈,似乎一點未受其影響,原來是有人把你的記憶給封起來了啊……”
陌離的話讓廉貞一下子思緒混亂了。
什么死神,什么記憶?我丟失了什么記憶嗎?
迎著廉貞純凈卻略帶疑惑的雙眼,陌離笑道:“你不明白嗎?不過沒關系,我會把它們還給你。包括你當時承受的痛苦,你的絕望,我也會一并還給你,一件不少!”
……
陌離緩緩直起身子,滿心快意地看著廉貞在地上痛苦地按著頭,沖著那已經陷入黑暗記憶中受著最可怖的精神折磨的人勾起一絲殘忍的笑容:“我倒是很期待,當你想起所有事之后,你還能再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嗎?”
“……”
廉貞已經無法回答陌離,甚至連一聲反射性的呼痛嘶喊聲都沒有,只有痛苦到極致后不斷冒出的冷汗悄無聲息地浸透全身,昭示著他現在的境況。
他的意識已然陷入了無盡的黑暗,那曾經屬于他的不堪記憶一幕幕不斷重現,甚至于那個死神當初強迫他時透過結合強行傳達給他的灰色記憶與痛苦也一并附上,給予他精神與肉體傷痛的甚至遠超從前的十倍、百倍,那排山倒海而來的一切幾乎要吞噬摧毀他。
不論他如何想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也無法阻止那些記憶的浮現,像是電影院里自動播放的電影,身在觀眾席上的他卻無法按下放映廳的停止鍵——但與那不同的是,那電影的主角,正是他自己!
他無力抵抗這些負面的侵襲,只能在心里無意識地不斷呼喚那個深藏于心底,那個他最眷戀之人的名字。
搖光……
搖光……
搖光!
正和琉貍在銅柱間行走,研究破解這一層迷陣要訣的瑤光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房仿佛是被人緊緊捏住一般,前行的腳步猛然頓住,隨后抬起頭看向天空,雙眼緊盯著那正在緩緩流動的沙漏。
與她同行的琉貍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異常,立時出聲問道:“搖光,怎么了?”
“快一點。”瑤光沒有多解釋,也說出自己方才在剎那間所覺察到的事,只是加快了步伐,用實際行動以及簡短的話語催促著自己的同行者。
我好像,聽到玉衡在叫我。
等我,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