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就此黯淡了下去，時光終究不再言語，我沉默，你喋喋不休，結果說著說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我撲倒在傍晚昏黃的暮色中，眼巴巴地，看著你走向夕陽下單薄的剪影，那看不見情緒的憂傷，湮滅在了沒有盡頭的盡頭。

——摘自孟高霏的博客《夢，折翼》

國高立在了報國巷一條巴掌大的窄道里，狹小的縫隙只容許得下一個人側身而過，每天放學回家我都會踩著突兀的水泥地從這半大的縫里躋身進去，弄堂的墻壁頹圮得掉灰，等出來的時候，我衣服上總會蹭出一身的白，因此，我總會在校服外套一件寬松的蝙蝠衫，盡量減少白灰與校服的直接接觸，這樣拿到家里頭也不至于太難洗。我的家就在弄堂盡頭的大廠村，那是一個作墳地都先偏僻的地方，是報國巷一帶貧民的聚居所。這一帶的屋子都是用瓦磚砌起來的，一碰到陰雨天，屋頂就會吱呀呀的響，風大的時候房頂上的瓦就會被整個掀起來，頂上會露出大大的洞，雨水便徑直地灌到屋里，連個能躲地兒都找不到。最不能容忍的是這凌亂的空間布局，由于地方小，人口多，這兒的房屋都是緊挨著的，走到陽臺上開個窗戶，都極有可能和鄰居家的碰在一起，因此，必須得在窗架上用棉繩兒栓一個風鉤，以免碰碎了這比紙還要脆弱好幾倍的玻璃窗。

我是極喜歡下雨天的，大廠村雖然地處偏遠的郊區，可這兒的灌木卻幾乎是瘋長開來的，它野性，曠達，高聳可入云端。雨大的時候，便會有很多騰飛的飛鳥，越過這密集的屋頂，盤桓向不遠處死灰色的那一片天。我很喜歡聽飛鳥騰飛時那種“啪啪”的聲響，好像是生命不顧一切的拔節，乖張，跋扈，卻又清脆悅耳。老實說，我渴望這樣的叛逆，因為我不甘于平凡，不甘于一輩子，就蝸居與大廠村，做一個寒顫的賤民，從我記事開始，這個賤民窟就一直呆在我腦子里，像一個無處不在的陰影般鉗制著我所有的記憶，頹圮的圍墻，只有巴掌寬的窄道，偏遠弄堂里咸魚干兒似的豆腐臭，還有村口用棚子搭建的風一吹就倒的公廁，我在這兒茍延殘喘了十余年，沒有一天過得安生。我玩兒命似的學習，絞盡腦汁兒的標新立異，為的不僅僅是擺脫貧困，更為我能夠獲得新生。

或許真如金燦所說，我是一個怪人，孤僻，愛獨處，愛穿肥大的蝙蝠衫，愛盤一頭像雞毛一樣的發髻，愛發了瘋地銷鉛筆，不動聲色的畫飛鳥，記我一個人的故事，流我一個人的淚。可是我并不在乎這些，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想飛，想由著性子，就這么天南地北地飛。

村口的土路壞了，前不久下的那一場大雨，積下了一大片積水，淹到了膝蓋兒那么高，阿爸今兒個一早就收了魚攤兒，把他的老爺車借給了我，“路上淤水，小心滑啊。”“會的，”我接過老爺車的龍頭，“回去吧，我一個人去就好啦。”我騎上車就出了門，從大廠村到學校要步行40分鐘，雖然有了老爺車，但這么高的積水，怎么說也要半小時才到得了學校。

就在我騎到半路的時候，車突然卡在水里了，怎么蹬都蹬不動，就在我苦惱于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人在車座上用力推了一把，車子提溜一下子地滾出了水坑，繼續在水路上緩慢前行了起來。“謝謝啊”正當我轉頭對好心人道謝的時候，跟前這張熟悉的臉，讓我一時間啞了口，“你······”

“我？怎么，”他故做生氣地說，“不認識我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與我只有一步之遙的男人，他瘦了，額前碎碎的頭發將他修飾得靦腆而內斂，但眉宇間依舊透露著英氣，卻讓他一如當年一樣地光彩照人，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喊出了聲，“崠子哥！”

崠子哥的本名叫倪姜崠，他是我的發小，我們兩家以前是鄰居，在他十七歲那年，父母在礦山上出了意外，他就此成了孤兒，無人撫養，被迫輟了學，他把房子賣了，在09年的立冬拖著幾床被子，跟賣房的幾千塊錢永遠地離開了報國巷，記得他走的那天，我哭得很慘，死死地拽著他的衣服，不讓他走，他蹲下來，用凍得發紫的手擦去了我臉上滾燙的淚，“丫子，聽話，相信崠子哥，崠子哥總有一天會回來的，等崠子哥回來的時候，就帶上丫子，永遠地走出報國巷，我們去外國，吃面包，住洋房，好不好？”“不，”我那時候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那時的我只有十四歲，幾乎每天都會粘著崠子哥，纏著他給我說功課，講故事，怎么會舍得讓他說走就走呢，“丫子現在就要跟崠子哥走，崠子哥不要丫子了，你是不是討厭丫子再也不想看到丫子了。”我無理取鬧地大叫著，死也不撒手。“丫子，”崠子哥張開厚實的手掌，輕輕撫著我的頭，就像是在哄小孩兒一般：“聽話，崠子哥現在不能帶丫子走，丫子乖乖地呆在報國巷，等崠子哥回來好不好。”“不，崠子哥，你不要走，求你，不要走。”我抱住了他死命向外邁出的步子，妄想能拖住他離去的腳步，可事實上，他還是走了，他掰開了我扣在他腳上一根又一根的指頭，決絕地撒了手，像一只桀驁的孤鷹，永遠地飛出了我的視線，飛出了報國巷這片狹小的天空，就此不知去向。

如今他還能回來，這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我有些不確定的揉了揉眼睛，他似乎洞悉了我的小動作，便在我的腦門用力地一彈，“哦，痛，好痛！”我捂住了自己暈乎乎的腦袋瓜子，不滿地抗議，“崠子哥你干嘛，會痛誒！”他拉開我遮在腦門上的手，沖著他剛剛用指頭彈過的地方輕輕地吹了吹，“我當然知道會痛，這就說明，我們都不是在做夢嘍。”

“崠子哥，”我費力地蹬著老爺車，回過頭嘟著嘴嚷嚷，“你喏，就知道欺負我。”

那天，是倪姜崠送我去的學校，我把腳踩在了老爺車的踏板上，倪姜崠在后面推著，我們一路上說說笑笑，聊了很多很多從前的事。

“崠子哥，你還記得么，六歲那年你教我打彈弓，我一不小心打碎了邢寡婦家的玻璃，是你給頂得罪喲。”

“還好意思說，你拉開腳丫子撒了歡就跑，把我一個人撂那兒了，邢寡婦那藤條好粗喲，女孩子哪里吃得消，只好咬咬牙說沒有什么同伙兒，一口咬定那玻璃是我一個人砸的，她下手那叫一個狠喲，幾鞭子下來，讓我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呵呵呵呵，我還上你家送藥去了呢，大娘知道你給我頂了罪，硬是不給我進門喲，我在你家門口呆了半宿呢！你家的大黃一見了我就叫個不停，我可害怕了呢。

你也曉得怕喲，那你怎個還不走咧？

”你還在家里哩，怕你沒藥擦，烙下病根嘛。“

”“還有還有，去李瘸子地里偷得那兩個鴨蛋呀，其實不新鮮，我本來想留給你的，可是準備給你的那個蛋恰巧被大黃給叼了去，還好你沒吃，我吃下去沒一會兒就鬧了肚子嘍。”

“喲，真的假的呀。

”真的呀，李瘸子家的蛋一直有問題，打那兒以后呀，我再也沒拿我家的魚跟他換過鴨蛋呢！“

”對了，你還記得不······“

······

我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腔，不知過了多久，已經到了校門口了。

”到了么？“倪姜崠把車推到校門口停下，四下看了看，”喲，這兒的墻多久沒往上砌過磚了，瞧瞧，都塌了。“

”崠子哥，“我顧不上搭腔，只答非所問地問了一句，”你又要走么。“

”怎么，我們家丫子這是要哭了么，“他湊過來望了望我眼里打轉的淚水，從口袋里撈出快四四方方的手帕，”給，快擦擦，你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哭鼻子。“

”我永遠比你小三歲，你要一輩子讓著我。“我接過手帕，一副理所應當的傲表情。

可是看到手帕，還沒顧得上擦眼淚，我立馬就結巴了，”這···，這是···“這塊兒手帕我認得，那是他十五歲生日那年我送給他的，手帕的左上方繡著一只像極了野鴨的白天鵝，可是由于我的女工不好，繡得不像不說，手帕也被那扯太緊的線頭弄得皺巴巴地，很不像樣。”你一直留著啊。“我傻傻的看著他，明知故問。

”“可不嘛，丫子送的東西，我怎么可以弄丟呢？”，他走到我跟前，幫我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丫子，你知道嗎，這五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我發誓。”

“叮鈴鈴”上課鈴在這時候打響了，守門的大爺眼尖兒地望見還在校門口瞎磨機的我，“我說姑娘啊，這上課鈴都響了兩回了，你還要不要進來啦”“要，要要要！”我連聲應道。“崠子哥，我走了。”我不舍地向他告別。“嗯，去吧！”他向我揮手，我大步跑進了校園，卻忽然間想起我還沒問他住哪兒，甚至都沒來得及留個聯系方式，“崠子······”我回過頭打算叫住他，卻發現他已經走了，門外除了風，就是我自己的連話都沒喊全的空蕩蕩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