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是和達一起吃的，就是兩碗清湯掛面，他卻把最大的那碗給了我。我拿起筷子，很用力地把面塞進了嘴里，然后咬斷，眼淚卻嘩啦啦地流進了碗里，像撒了一大把的鹽巴，是那般地咸。

“怎麼啦，是不是太清淡，你吃不慣了？”

他把小碗里僅有的肉末倒進我的面里，我說不出話，只是那口大口地嚼著，滿嘴的食不知味，很飽地難過著。

“都怪家里鬧賊哩，你看，這么一鬧，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

他把碗輕輕一放，提起筷子來，就是把碗邊敲得跟擊缶一樣砰砰響。

“這……”我把面湯喝光，哽咽地說：“我很對不起。”

“爲什麼？”

他捋著長長的的如老山羊般那么年邁的胡子：“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

“哦，”我收斂了悲傷，掩飾著跟他撒謊：“我很抱歉，你丟了錢，我沒能幫上忙。”

“沒事兒的，錢丟了而已，瞧，達的身子骨啊，硬朗著呢。”

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背卻佝僂了起來，我聽著他的咳嗽，仿佛連風都變得很老了。

“是，是。”

我苦澀地告訴他：“你會硬朗的，您會一直很硬朗的。”

“呵呵。”

他只是笑，然后風里全是滄海桑田那般滄桑的：咳嗽的聲音。

“對了，”他問我：“今天是你生日，達沒錢給你買蛋糕了，不過達想……”

“達您別說了。”

我酸著鼻子，放下了碗筷兒：“我吃飽了。”

“倪瓦，你等等……”

我紅著眼睛站起來，達敲了敲桌子，招呼我坐了回去。

“達您別操心了，”我勉強笑出來：“我不想你亂花錢。”

“不花錢，聽達的，達想給你加道菜……倪瓦！”

我急沖沖地踱步到門邊：“您看著辦就好。”

“達，請別對我這么好了，因為……”

我輕輕關上門，順著門邊滑了下去，然后緊緊地靠著門，依偎著一片不見光的暗角。

“金馬……”

我攢著那份跟我所在暗角一般，一直不見光的一千多塊錢訣別：“我來了。”

格格達窩在過道里，像無數可憐的流浪兒那般，在最黑暗的時刻閉眼。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在它雞冠上彈了一指頭。

“格格達~？！”

“咯咯噠……”

它睜開了沒睡醒的眼睛，惺忪地望著我。

“怎么睡在這兒？”

我抱起它：“走，回家去！”

“咯咯噠，咯咯咯，噠噠噠噠噠！”

它蹬腳掙脫了我，蹦跶得像瘋了的野猴，是那般地不受教。

“回去了你~”

我幾乎是跪下來乞求它：“我現在有事兒，沒空管你的。”

“咯咯噠咯咯噠噠噠！”

“格格達！”

我生氣地揪起它的腳：“我說了，回家！”

“咯咯噠！”

它扇著翅膀，我還沒反應過來，它就抬起雞喙，用力地在我的手腕上戳了好幾下。

“瘋了么，你干什么！”

我疼得松開了它，然后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于是我聽到了很慘很慘的叫，像是滔天的憤怒，它嘶鳴著罵我，這是它第一次這么莫名其妙地發火兒，而我心里的火兒，也是第一次，像它嘴里罵罵咧咧的鳥語那般，呼之欲出。

“死雞！臭雞！王八雞！”

我指著過道外頭那般浩瀚的天空海闊：“不回家是不是，好啊，不回家你滾好了，討厭我，就找紀巖去，去找他，去啊！”

“咯咯噠……”

像搖籃里熟睡的夢囈，它很小聲地叫喚，也不走，卻也瞪著我，死都不肯低下它那顆橄欖般小到可以崩爆米花的雞頭。

“不走是不是？行！我走！”

我抱著手冷冷地吼：“回來再收拾你！”

“咯咯噠~咯咯噠~！”

它飛著攔到我面前，雞毛像雨那般不要命地嘩嘩落，霸道的雞屎味硬氣地竄進我的鼻子，像茅坑里的臭石頭：難聞得不招人喜歡。

“哦，可惡的雞爪瘋！”

我把它揪落在地：“讓開！”

“咯咯噠~”

它慘叫一聲，然后匍匐到了我的腳邊，死死不讓我挪動半步。

“真是的，我叫你讓開！”

“咯咯噠！”

“夠了，讓開！”

“咯咯噠噠噠~！”

“給我讓路！格格達！”

我幾乎忍無可忍到歇斯底里：“再不讓開，我就吃了你！”

靜了，真的很突然地靜了，什么哭喊，什么吶喊，什么呼喊，一切地一切，就這么靜靜地，喊不出聲了。

格格達歪著雞腦袋，最后看了我一眼，似乎也沒什么憤怒，更沒有什么惱怒，它沒有瞪我，只是深深地，像凝望隕落的流星那般，嘆息地望了我最后一眼。

“咯咯噠……”

它不再攔我，話少得沉默。

回家的路是那么長，這是它第一次忘了飛翔。

我看到它低著頭，走過去一些，再走過去一些，踩在灰上的爪印，像輕輕落去的竹葉，風吹了就散。

“格格達……回去吧，這就對了。”

哦，去吧，格格達。

回家吧，格格達。

如果你能懂我，請原諒我的抱歉，不介意地話，就等我。

在我告別這十六歲的最后一天，花謝了，我不曾忘記我們一起看過花開的屋頂，而當花瓣漫天飄零的時候，我所許下的心愿是：明年這個時候的開放，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