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面對的是沈流風,而不是離落。可他說的還是一模一樣的話。
這句話,不過是對準備利用的人說的開場白。曾經的她,是多么的愚蠢,竟把這句話當成了另眼相看的暗示。
沈流風輕輕笑了。命運真是有趣,即便過了兩年,即便易了相貌,即便換了身份,即便她現在不是從前那個奶娘新喪的無根浮萍,而是一舉考中進士、一夜顛覆朝野的少年奇才,她還是在同一個節日,在同一個地方,遇見了同一個他,聽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可惜她不信命運。
“徐公子有何賜教?”
男子淡淡一笑,不答反問:“沈大人剛才說錢財讓人徒添煩惱,為何沈大人卻要爭奪丞相之位?”
他還是那樣的完美,深邃的雙瞳,不多一分不少一毫的微笑,薄薄的嘴唇透著誘人的氣息。
沈流風微微歪頭看著他,淺淺而笑。“我要的,又不是錢財。”
男子道:“升官發財,有哪一個希望升官的不希望發財?”
沈流風道:“我。”
男子呆了半晌,哈哈道:“你不求功名利祿,為何又要求官?”
沈流風摸摸頭,仿似想了一下后道:“我喜歡給人煩惱。”
出奇的,男子咧嘴笑了,那一刻,竟像一個童心未泯的大男孩。“我也喜歡給人煩惱。”
沈流風別過眸光,靜靜看著路旁桃樹。
桃花點點,花瓣隨風而飄,如血,如淚。
我也喜歡給人煩惱。這不過是一段無厘頭的對話里一句無厘頭的說話。
他給人的,何止煩惱?他給人的,是生生世世的痛,鴆酒之痛,一刀一刀的鉆心剜骨,割在身上,劈在心頭。
沈流風正怔怔出神,忽聽急促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喘氣聲傳來。
一個少年正往自己奔來……然后停在了男子身旁。
少年在男子的耳中呢喃了幾句,男子幽黑的墨瞳寒光一閃,變得更加的詭異。
墨瞳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男子沒有笑,淡淡道:“沈大人,后會有期。”
沈流風不置可否,轉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十余步,嘴角勾起的微笑終于漫開。
燦爛如艷紅的曼珠沙華,艷麗,嗜血。
天剛蒙蒙亮,漆黑的弄堂里已堆滿了人。
一隊十數人的隊伍抬著一頂大轎,人人衣飾精致,蹙眉低罵著,正努力擠進狹窄的小巷。
簾子揚起,一人自轎子上走下,卻是一個少年郎。
少年郎手捧一卷色彩繽紛的物體,往弄堂深處走去,直停在了一戶人家面前。少年郎身后侍從模樣的人踏前,抬手拍著幾乎要脫落的門。
弄堂里的人都認得這堵門后住的人。兩年前的一日,一個白衣如雪、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的少年搬了進去,沒見他怎么出來,也沒見他怎么進去。
他從不和弄堂里的人說話。街坊們猜想,他要不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公子,要不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的怪人。
現在這華麗的車隊、大批的侍從擠進弄堂里來,街坊們猜想,也許是他的家人來接他了。
侍從的手還沒放下,門已朝內而開。
少年郎微一愕然,卻鎮定的朝內邁去。
一把清潤磁性、不知是男是女的聲音自屋中響起:“是何方貴客降臨?”
少年郎道:“圣旨到,至正三年二甲第二進士沈流風接旨!”
端坐屋中的人緩緩回過身來,白衣翩翩,眉目如畫,一張臉比女人還要精致,眉目之間卻透著男子的剛毅與堅冷。
沈流風緩緩道:“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
少年郎眉頭一揚,“是掌印太監。”
內侍監里位高權重的是司禮監,司禮監里位高權重的是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有四人,負責在丞相票擬的奏折上打勾;掌印太監只有一人,丞相票擬的奏章上蓋了印就等同圣旨。
沈流風微笑道:“終于得償所愿,恭喜。”
少年郎臉色一變,怔怔的看著她,眸光一變再變。
由驚訝,到疑惑,到狂喜,再到不可置信。
“你是誰?”
沈流風不答,微笑緩緩在嘴邊漫開,靜靜的跪了下去。“臣沈流風恭聽圣旨。”
少年郎定定的看著白衣公子一雙平靜無瀾的眸子,半晌,臉容回歸平靜,眸中掠過一絲失望,展開了色彩繽紛的卷軸。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鄴城人氏沈流風,至正三年二甲第二進士,英資俊爽,目光如電,惠族睦宗,類晏嬰之貸眾,解衣推食同范純之好仁篤啟亢宗之嗣茂顯體國之忠,茲以覃恩,贈爾正一品丞相,錫之敕命于戲,麟趾超群,青鎖彰義方之訓,班衣煥采,紫宸表余慶之光。”
若是六年前的她,只怕連為何圣旨以“奉天承運”開首也不知道。
此刻她聽起來,卻只覺這咬文嚼字的詔書未免太虛偽,虛偽得可笑。
就像那“奉天承運”的高高在上。
沈流風緩緩接過以玉為軸、五彩錦緞的圣旨,臉容淡淡的,彷佛接過的不是一朝飛升的丞相誥命,只是一匹麻布。
少年郎扶著沈流風站起身來。“小的今后要多多依賴相爺了。”
沈流風淡淡一笑,一臉的無所謂。“是沈流風今后要多靠馮保公公才是。”
馮保看著面前一臉淡然無謂的叫出自己名字的少年相爺,又怔住了。
那種感覺……如此熟悉,卻是如此的陌生。他恍惚有一剎那想去親近,卻永遠也親近不了。
如此的像那個人……盡管他知道,那個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離落……”
聽著自己沖口而出的呢喃,馮保臉色大變,慌忙閉嘴,四周張望,唯恐有侍從把這兩個字聽了去。
沈流風卻仿似沒有聽到那兩個字,臉色淡淡的沒有一絲波瀾。
離落。馮保。她又何曾忘記?
六年前皇城一隅墻角瑟縮的小男孩,漫天寒雪之中只有薄薄的衣物蔽體,卻倔強的看著同樣衣飾簡陋的少女,不肯接過她遞過來的臟兮兮的饅頭。
少女淡漠的道:“你是御用監的小太監吧?”
男孩不答,別過頭去。
少女的臉色依舊冷漠,淡淡道:“你知道司禮監吧?司禮監里的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手中握著的筆墨印章就是圣旨,他們是宦官卻也權傾朝野,黨羽遍布各地,富甲天下,連貴妃娘娘也要尊稱一聲公公。”
男孩抬首,怔怔的望著那張目無表情的臉,仿佛在看著天邊漫著霞光的云彩。
“若你覺得氣節比權勢還重,你就找個地方把自己活埋了吧,總好過在這里死掉然后被內務府火化了。”
少女把饅頭扔在地上,看不見男孩似的,無所謂的聳聳肩,掉轉頭去。
身后簌簌的聲音響起,少女回過頭去,只見男孩正把饅頭大把大把的往嘴里塞。
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里,彷佛有了那么一絲堅定的鋒芒,卻是一閃即逝。
“終有一天,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名字會是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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