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知府請求從歸德府借糧賑災的奏折上只洋洋灑灑的寫了兩個字:不批。
馮保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史上最短、最狠的丞相票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流風溫柔的微笑著。“馮公公覺得流風涼薄。”
不是疑問,不是反問,只是平淡的陳述。
馮保一怔,點點頭。“洛陽水災,相爺不批開倉借糧,的確涼薄。”
沈流風只是儒雅的笑道:“人若覺得我涼薄,我就是涼薄吧。”
馮保呆在那里,不懂如何回應。這人說話之短,和說話之玄一樣的莫測高深。
入仕為官者最重名節,即便暗里貪污舞弊、黨爭不斷,明里也要死守住忠臣良子的名譽。只有眼前這一夕顛覆朝野的少年丞相毫不忌諱的自認涼薄。
沈流風抬眸看向他,眸光流轉,華波瀲滟。
馮保心下一凜,只覺那截然陌生的眉目之間有著詭異的熟悉。
比女子還要漂亮的臉容扯起戚戚的笑靨,白衣公子輕輕笑著,把奏折放到右上角去。“人生在世,若不負人,人便負己!”
馮保心頭一震。
嘴邊一陣抽搐,馮保只覺自己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硬著頭皮囁嚅道:“這……相爺……”
沈流風抬眸溫潤如玉的笑著,看見了倚著文淵閣門楣懶懶的站著的人時,笑容卻僵在了面上。
馮保轉身,瞧見來人,嚇了一跳,連忙拜伏地上。“參……參見陛下!”
那人依舊黑衣如墨,墨瞳如夜,嘴角掛著懶懶的微笑。
秦暮楓靜靜的看著那白衣如雪、眉目如畫的少年丞相,嘴角的微笑意味深長。
她也定定的看著那雙如夜墨瞳。“徐然。”
她沒有如馮保般跪伏地上,只是緩緩的站起身來,與那一朝天子平視。
秦暮楓的嘴角在笑,眉梢也在笑,只有眸子不在笑。
“這么快又見面了。”
沈流風道:“沒想到皇上也喜歡聽鄴城的說書先生說故事。”
秦暮楓眉頭一挑道:“沈丞相不驚訝嗎?”
沈流風頭一歪道:“臣為什么會驚訝?”
秦暮楓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快要嗆了氣,只有那雙如夜墨瞳沒有笑。
“對,沈丞相身負十八武藝、飛天遁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馮保已經徹底的僵住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君上如此輕松的、彷佛毫不介意身份鴻溝、君臣之遙的和一個臣子如此無厘頭的說著話。更何況這臣子是他最忌憚的一種——最聰明的權臣。
他卻也恍恍惚惚的感覺到眼前這天子和新丞相言笑晏晏之間看不見的刀鋒劍影。
但聽笑聲嘎然而止,當朝帝王隨手拿起檀木桌上一角的洛陽水災奏章,看見了那兩個洋洋灑灑、蒼勁有力而暗含陰柔狠毒的字。
馮保身軀微震。
沈流風卻只是淡淡的笑著,看著他的眸子泛起狠厲的異芒,看著他的唇邊揚起懶洋洋的笑容,笑容卻遠遠未達眼底。
“不批,”秦暮楓的目光自奏折上移開,微笑著看著她,仿似說與她聽,仿似自言自語。
沈流風笑道:“是的,臣不批。”
“為什么?”秦暮楓的話音冷冷的,讓馮保不禁打戰。
沈流風無所謂的聳聳肩:“臣喜歡。”
墨黑如夜的鷹目死死的盯著她,仿佛過了很久,懶懶的笑容浮上嘴角,慵懶優美,笑意卻遠遠未及眼底。
“沈丞相的行事喜好真是特別。”
沈流風淡淡道:“多謝陛下。”
多謝他,讓離落飲下鴆酒。多謝他,讓爬出亂葬崗的是沈流風。
秦暮楓定定的看著她,忽然懶懶的道:“沈丞相說得對極,洛陽糧食充足,何須到歸德府借糧?”
沈流風咧嘴一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皇上圣明。”
“馮保,把印蓋了,著通政使司把奏章送回洛陽。”秦暮楓看也不看地上跪著的少年太監,懶洋洋的道。“哦,還有,悄悄的叫洛陽知府把中飽私囊的銀糧都吐出來吧。”
沈流風一動不動的看著他,一動不動的微笑。
墨瞳依舊是定在那一襲白衣身上,秦暮楓笑道:“不知朕做的可是丞相心中所想?”
“皇上圣明。”
她還有什么好說的?那人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背上奸惡無情之名拒絕開倉借糧,只因洛陽還有充足的糧食,只是都落在了洛陽知府的府邸里。
秦暮楓只是搖了搖頭。“不,是沈丞相的好主意。”
沈流風淡若流水的目光終于掠過了一抹兇光。
一句“是沈丞相的好主意”,生生的把“奸臣”兩個字加在了她頭上。世人不知洛陽知府中飽私囊,世人只知丞相拒絕開倉賑災。
世人還知皇帝對沈丞相言聽計從。
她狠狠的看著那個人,卻見黑瞳墨袍的男子忽然咧嘴一笑。
哈哈大笑聲中,那人邁開大步,走出了文淵閣。
馮保一臉奇怪的看著自己主子大笑著走出門外,笑聲隨著一國之君的龍步慢慢遠逝,連忙舉步跟了上去。
腳步聲慢慢遠去,牙癢癢的表情淡淡的從沈流風的臉上消失。
“奸臣,奸臣又如何?”
清清冷冷的笑聲在文淵閣里徘徊著,回蕩著。
“反正我從來沒有打算做忠臣。”
靜靜的拿下下一份奏折,沈流風緩緩抬首,看著倚著門楣而立的人。
剛才秦暮楓站的位置上已站了一個男子,和沈流風一樣的白衣如雪,白玉束發,一雙眸子呈幽深的淺褐色。
她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微笑在臉上僵住。
“名動天下的丞相沈流風立志做奸臣,”那人的笑靨是和沈流風如出一轍的溫潤儒雅,“真不乖。”
繃緊的肌肉放松,沈流風放下紙筆,緩緩往前踏了三步,離門楣卻保持著十數步的距離。
“恃著武功高強的子關孤身潛入皇城,”沈流風如法炮制的微笑,如法炮制的清潤風雅,“真不乖。”
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動的,一眨眼他的鼻尖已是貼著她的鼻尖,呼出的熱氣刺激著她的臉頰。
“這奸臣當得怎么樣,風兒?”
沈流風垂眸,羽睫不自然的顫動著,雙足不期然的向后退了一步,那人卻又逼進一步,鼻尖一直點著她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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