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朝堂上公務再多再煩心,慕辰來到鳳鸞宮看我之時,從未表露出絲毫忿忿之意。忙的時候也不忘送了來一些新奇玩意兒給我賞玩,閑下來便教我作畫,或是讓我念詩給他聽。幸而我做學生時對古詩詞一類極為感興趣,偶爾借來古人詩句吟誦一番,也令慕辰分外驚奇贊許。
我漸漸地已不再抗拒他來鳳鸞宮陪我小坐用膳,他的相陪,或多或少亦讓漫漫長日變得不再那么無聊,但似是那日酒醉之言讓他很是掛懷,自此之后對我再未有過過分親密的言語行止,晚間也只是看我安睡之后便回去自行歇著,倒令我十分欣慰,卻也有些隱隱的歉疚。
為了不讓寧太后抓住我的把柄,我每日都讓琉璃替我梳妝妥當去朝儀宮問安。那個陰暗的宮室和太后不辨喜怒的臉時時在我腦海中浮現,總讓我想起以前住在我家院子里一個臉上也總是陰晴不定的老太太,有時候待我們一眾孩子很是和藹,兇起來卻是分毫情面也不留。記得有一回雯兒偷摘她家院兒里的石榴,被她發現了便狠狠地抽了雯兒好幾下雞毛撣子。
這個寧太后就如那老太太一般,似乎令人又敬又怕,但慕辰對太后的態度卻讓我著實納悶了好久。按說他們是母子,本應呈現出一派母慈子孝的天倫之景,可慕辰那日當著眾人的面竟絲毫不給太后面子,言語之間甚是不恭。太后對于慕辰態度亦是令人感到奇怪,親切不足,生疏有余,與一般母子實在差異太大。
后來回想起那日這對母子的行止,我越發覺得事情絕不一般,慕辰那日為何對我言道不要插手,只是為了保護我還是他另有想法?太后為何獨獨提及了熙妃的爹寧烈將軍而不以自己的太后之尊作為與慕辰博弈的籌碼?太后讓寧熙嫁給慕辰,僅僅是為了如旁人所說那般親上加親?這對母子背后一定有著什么難以告人的事,我總想找個機會問一問慕辰,但有時話到嘴邊卻不敢開口。
一日,我正于桌邊練字,只見慕辰腳步匆匆而入,眉眼含怒,重重落座。長暨在側沖我眨了眨眼,示意讓我上前勸慰,我擱下手中紙筆,吩咐琉璃看茶,上前試探開口道:“皇上有何煩心事,不妨說與我聽聽?”
慕辰拳頭緊握,狠狠砸向矮桌,那桌子一晃,茶碗一個不穩滾將下來,碎瓷和茶葉亂了一地。旁邊立著的宮人們瑟瑟發抖,不敢言說一句,我輕嘆一聲道:“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一個眼神示意,長暨和琉璃上前七手八腳地收拾起來,我在他身旁坐下,端起茶碗撥弄著茶葉,靜待他發話。沉默良久,方聽他低低道:“太后今日召朕前去,要朕釋了寧熙。”
我抿了口茶淡淡接口道:“也好,太后娘娘是你母后,寧熙是你表妹,大家本該一團和氣,別為了一點小事傷了感情。”
他驀地提高聲音,雙眉緊緊糾結在一起:“什么母后,什么表妹!”
他的言語間滿是深沉恨意,聽來讓人不寒而栗,我放下茶盞看向他道:“骨肉親情總是割舍不掉,皇上莫要如此。”
他冷哼一聲,語氣更為不善:“骨肉?哈哈……當真可笑。”
我隱隱覺得事情越發蹊蹺,揚手讓一干宮人退下,將殿門掩住輕聲道:“或許是我多嘴,皇上與太后娘娘、與熙妃之間,究竟有何心結,以致皇上這般惱火?”
慕辰不答,只淡淡開腔岔開了話題:“人言皇權至尊,可誰又知曉,就算位再高權再重,也終有辦不成的事,達不成的愿?”
我輕輕應了一聲,他走上前來擁我入懷續道:“君傾,朕做皇帝最得意的事,便是娶到了你。若非有你,皇位于朕也無甚意思……”
我抬頭不解地看他,他輕輕搖了搖頭,低語喃喃道:“……朕既盼你懂朕,又愿你一生如現在般單純天真……那些事與你,本無半點干系……君傾、君傾,咱們其實是一樣的啊……”
我疑惑滿腹,他卻沒有絲毫解釋給我聽的意思。“那些事”是什么事?什么叫他與我是一樣的?正欲開口相詢,他卻正色看向我,目光灼灼:“窮朕一生,也必護你周全。”
他的眼里全是堅毅和認真,那樣的熱切令我動容。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這般說過這樣指天誓地斬釘截鐵的諾言于我,作為一個女人,想得到的,也無非就是男人完完全全的保護和照拂。慕辰的話,好似烙印一般一字一句地烙在我心上,雖僅只言片語,卻似有著大大的力量,給予我莫大的安全感。
眼眶一熱,淚水破閘而出,順著臉頰緩緩滑落:“我憑何讓你待我如此?”
他輕笑,抹去我滿臉涕淚:“這些淚水,可是為朕而流?”
我垂首不答,他語氣越發輕柔:“朕真的高興……此情此景,必銘刻不忘。”
我早已不記得有多久沒聽過如斯真摯的承諾和言語,阿嵐的那些承諾言猶在耳,我卻早已將這些他未曾踐行過的字句棄如敝履。如今再次聽聞這般言辭,欣喜之余,更多的是心酸和懼怕。誓言的有口無心早已被無數人見證,多少信誓旦旦化作之后的灰飛煙滅,又有多少言之鑿鑿變成流年里的一抹無痕。看著這與阿嵐無限相似的臉孔,我竟有些彷徨。
慕辰似看穿了我的心事,伸出食指,點了點我的鼻子道:“相信朕。”
他從來都是這般只言片語,卻如一把尖銳的利劍,破開我心中高高筑起的墻。我不禁輕輕點了點頭,他眉眼間滿是笑意,忽得低下頭來,吻住了我的唇。
今次的吻與上回大是不同,他的唇是那樣溫暖,令我難以抗拒。我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他的心跳陣陣,混亂卻有力。他的唇齒貪婪地索取著,如烈火般熾熱饑渴,卻又如涓涓細流般輕柔細膩。
他慢慢睜開雙眼,目光殷殷,似是要把我融化一般。我歪頭微笑,他一下將我抱住:“朕說過,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忘了朕,無論如何,你也不能不愛朕……你是朕的,永遠都是。”他一臉霸道卻稚氣的模樣,讓人又氣又覺好笑。
我輕輕推開他道:“你就這么有把握?”他有些窘意,撇了撇嘴角,斂起了笑意,不多時復又傲然起來,輕哼一聲,卻不言語。
我心下一樂,再不理他,回到桌子前執筆蘸墨,他好奇轉身,走到我身旁端詳道:“寫些什么?”
我亦沖他哼了一聲,自顧自地寫,他便在旁默默看著,我書畢擱筆,他走近跟前,逐字逐句念道:“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的眼角眉梢漸漸綻出笑意,偏過頭來朝我眨眨眼:“頤妃娘娘,不知朕這個良人可合心意?”我頓時紅了雙頰,背過身不再瞧他。他從背后擁我入懷,側臉貼著我的發,如此久違的溫暖令我欲罷不能。
也許這就是上天的旨意,將本不屬于我的阿嵐從我的世界抽離,又將慕辰送到我身邊。我默默一嘆——柒柒,你何其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