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畢,我僅留了琉璃一人在殿內,其余人都被我打發(fā)到了外面去。慕辰晚些時候來看過我,卻被我以身體不適擋在門外,他言語間的焦急我在里間聽得分明,但為了弄清我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不得不讓琉璃盡全力將其擋在外面。
門外一陣擂門聲,琉璃背頂著門,沖我做出一副極其為難的表情,我坐在她對面的木椅上悠閑地酌茶,朝她撇去一個調皮的笑容,她撅撅嘴,無聲地做著口型埋怨我,復又沖著門外高聲道:“皇上還是回去罷,娘娘身子不適,想一個人靜養(yǎng),待娘娘身子好起來了自會去跟皇上請罪的?!?/p>
擂門聲停了停,我以為慕辰已經(jīng)離去,卻不想他在門外高聲回應道:“君傾,身子不舒服為何不召太醫(yī)瞧瞧?還是朕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快了嗎?外邊兒好冷,朕在門外站了大半個時辰了,便讓朕進去暖和暖和可好?你……別這樣拒朕于千里之外啊,朕甚是擔心你……”
我驀地站起身來,想到他在外面受凍,便止不住地心疼,可是若不這樣,心里的疙瘩又要到何時才能解開?立定半晌,我復又坐了回去,朝琉璃使了個眼神,她當即會意朝外言道:“皇上,娘娘已睡下了,您還是先回罷,待娘娘好些了,奴婢自會去跟您通報的。”
門外傳來一聲沉沉的嘆息聲,我心里又是一緊,只得默默捏著拳頭,強忍著沖動不去給他開門。湊近門邊細細聽去,他腳步聲漸行漸遠,我頹唐地倚著門板滑坐下去,琉璃忙將我扶起道:“娘娘,你何苦這般為難自己呢……”
我望向她緩緩道:“你知道的,我心里著實藏不得事情,亦容不得不清不楚。誠如你所言,羅衣和他,我始終是在意的,不管我再怎樣刻意回避,仍是會疑心……”
她眼中滿是疼惜,默默上前牽住我的手道:“我都懂。”
我靠在她瘦小的肩上,卻覺得分外窩心。至少在這個時空,還是有人懂得我的,我并不孤單。
琉璃調了些安神的香在我床邊,淡淡熏香令人昏昏欲睡,她替我蓋好被子,溫言道:“娘娘不要想太多,先好好休息一下?!?/p>
我微微點頭,合上眼睛,琉璃放下紗帳,生起炭火,配著融融香氣,不消多時便沉沉睡去。半夢半醒間,依稀見得眼前一男一女的身影,男子提筆在紙上畫著什么,對面立著一玉面佳人,莞爾一笑似是春風拂面,男子擱下筆,女子湊上前觀看,二人耳鬢廝磨良久,女子臉頰緋紅,掩面輕笑,男子攬女子入懷,輕吻于她耳背,二人頸項交疊,越發(fā)看不清臉孔。
我意欲上前一探究竟,不想二人忽得分開,齊齊朝我這邊看來,男子竟是慕辰,女子分明是羅衣的臉。慕辰一臉窘意,羅衣則帶著羞怯和驚恐,似是怕我吃了她一般,我堪堪后退幾步,重重向后跌倒,失重一般從高空墜落……驀地驚醒,我仍好好地睡在榻上,輕捂心口微微一嘆,幸好只是一場夢。可這夢境中的場景和二人的樣貌竟是那般真實,令我不由心悸。
只著褻衣,我光著腳板下得榻去,熏香行將燃盡,我從下午一睡竟已至夜半了。殿內靜謐依舊,我行至案幾之前,鋪開宣紙,提筆默起詩句來,曹雪芹的那首《紅豆詞》忽得涌上心頭:“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藥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擱筆輕嘆,新愁舊愁齊齊涌上心頭,又該怎生去消?筆墨攤在桌上亦無心去收,我推開窗戶,冷風絲絲灌入房間,那幅字順著桌邊滑在地上,飄飄蕩蕩落在我腳邊,我只瞟了一眼,再不去看。
在窗前站了一夜,冷風吹得人有些頭痛,堪堪扶著墻走到門口,卻斜斜倒下,琉璃前腳進門,見狀驚呼一聲,忙將我扶到椅上坐著:“娘娘,您這是……”
我扶著額道:“不礙事?!?/p>
她一臉惶急追問道:“娘娘昨晚睡得不好?那香沒作用嗎?”
“不是不是……是我自個兒睡不著起了來將它掐了?!币娝q自疑惑地看著我,我努力扯出個笑,摸摸她的臉:“心里堵得慌,再點怎樣的香也是睡不好的?!?/p>
她皺了皺眉道:“娘娘還是再去補補眠罷?!?/p>
我只是搖頭道:“趁著皇上還未來,你陪我出去四處逛逛罷。我著實不愿再與他一門之隔,沒的又要惹人心痛。這兩日還是避一避他的好,亦是趁此機會試探試探他們。”
她點了點頭,簡單替我梳洗一番,便扶著我出了殿門。逛了一早上,又在凌霄閣上流連許久,行近晌午方才回得殿中。進得門去,我遞了個眼神給琉璃,她當即會意,行至桌邊細瞧道:“確是不見了。”
我輕笑,望向窗外:“果然如我所料,或許我昨兒的形狀亦已傳到慕辰耳朵里了呢?!?/p>
琉璃不解地看著我,我只搖頭不語,門外腳步聲漸近,我回身看去,確是羅衣走來,仔細端詳,眼內紅紅,眼圈泛著烏青,神色亦是有些迷離,像是沒休息好一般。
我只微笑看向她不發(fā)一言,她走到我身前行禮道:“娘娘,皇上聽聞娘娘昨兒一宿不成眠,恐身子落下病,讓奴婢先帶了太醫(yī)來給娘娘瞧瞧,皇上把手邊事忙完后立馬會過來看娘娘的……”
我斜斜睨她,淡淡道:“皇上怎知本宮一宿未眠,琉璃,這事可只有你一人知曉,可是你說出去的?”
琉璃忙不迭搖頭:“不不,娘娘特特囑了不讓我說,恐惹皇上擔憂,我怎敢違了娘娘的意思?!?/p>
我淡淡“嗯”了一聲道:“不知是哪些個多嘴多舌的奴才,沒的凈去惹主子煩心,一點本分都不守,是嫌舌頭太長了些需要剪剪短么。”
殿內忙碌著的宮人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我平素對他們皆是有說有笑,不喜端著主子的架子,幾乎沒對任何人紅過臉,這番冷言確是嚇著了他們,個個臉色蒼白,有膽小的竟已微微顫抖起來。
我視線轉向羅衣,她仍是將頭低垂,維持著如同往日那副謙遜的樣子,我冷哼一聲,轉而行至桌邊拾掇著昨日亂擺著的筆墨,忽而作驚慌狀道:“琉璃,你可見我昨日所書的那幅字了?”
琉璃搖頭:“沒見到,我記得出門前我將它擱在桌上了,怎地會不在了呢?”
我只是輕笑,抬眼看向羅衣道:“可別又是被風吹走了才好。”
羅衣將頭埋得更低,雙手絞著帕子,卻不像其他宮人那般驚惶失措。正自沉默時,忽聽外面慕辰喚我名字的聲音遠遠傳來,我緊咬了唇背過身去,不愿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