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慕辰果然再沒來找過我,夜夜輪番留宿在各個妃嬪處,短短一月間又升了不少人的位分。寧熙的風頭最近倒是出乎意料地盛,新晉的諸如蘭嬪、蕓貴人、琬妃等人亦是炙手可熱的新星。
表面看來,慕辰似乎已是將我遺忘,可朝堂之上加封瀾蒼品級的一道詔令,又讓后宮這群女人不得不提防了我去。太后對于后宮重歸平衡極為欣喜,尤其眼見寧熙上位,更是順遂了她的心意,這些日子倒甚少來尋我的麻煩,平素我去向她請安,也能擺出好臉色來對我了。
那日送走慕辰,我便去了棠梨宮傳旨釋了容玥,一道將初愈的羲禾送還給了她。小家伙在我懷里蹭了又蹭,十幾天的相處倒令我有些舍不得,容玥卻一把將孩子抱過,緊緊摟在懷里,生怕我奪走了似的。自然沒有一句謝謝,留給我的仍是她那帶著怨怪和嫉恨的眼神,不過我也從來不奢望她能對我感恩戴德,我做的這些亦無非是為了慕辰一人而已,也用不著任何人的感激。
又是一個寂寥的夜,深宮里的漫漫長夜永遠寂靜得可怕。之前總有慕辰作陪,再靜再長的夜都不會覺得寂寞,也許只有此時,想著他在別的女人帳內繾綣,方才能體會那些深宮女人夜夜期盼的幽怨心情。來到這里這么久,卻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與后宮女人一般無二日夜期盼丈夫來臨的怨婦,或許是之前的幸福太過濃烈,連上天也開始為那些女人抱不平了罷。
羅衣端著碗安神湯走近,緩緩開口打斷了我的沉思:“娘娘,喝完湯早些歇下罷……”
我望著窗外出神,半晌方才注意到她,接過碗一飲而盡道:“可知皇上今晚宿于何處?”
“似乎在熙妃娘娘那兒。”
我扯出一個苦笑嘆道:“挺好。”
她的眼神亦是帶著些愁緒,并未多言,道了句告退,端著盤子匆匆自門邊閃去。我嘆了口氣,默默趴在窗前,卻總也不想去睡。
不知過了多久,月亮已升至中天,清冷的光亮照得庭院內白茫一片,我的眼睛開始有些迷離,正自站起身來往房中走去時,驀地聽見屋外遙遙傳來好似簫一般似有似無的樂聲,讓我頓時醒過神來。那樂聲奏著我未曾聽聞過的曲調,悠揚卻帶著些許悲涼,讓人聽著便心生傷感。
到底是誰半夜不睡還在奏著曲調?哪位不受寵的宮妃么?好奇心頓時戰勝了一切,我披了外袍,輕輕推開房門走出鳳鸞宮,順著樂聲一路尋將過去,繞過一片已經凋殘的梅林,來到一處宮殿前。
慕辰的皇宮我一直都未走遍每一個角落,有很多宮室都是我未曾去到過的,眼前的這一座我也是第一次來。離鳳鸞宮著實有一段距離,看樣子似是整座皇宮十分角落的位置了,宮殿打眼看上去就像棠梨宮一般年久失修的模樣,彩漆斑駁脫落得不成樣子,卻依稀可辨出昔日的華麗,走近些瞧,頂上掛著“瑤光殿”字樣的匾額,三個字書得工整中透著股勁力,與慕辰寫給我的那些字的風格倒有些相似。
我推開殿門走進院子,不曾想這不大的院子里竟也種滿了梅樹,初春來到,梅花早已凋零得差不多,和著蕭瑟的樂聲,更顯得滿院凄清。我一下下挪著步子,探尋著四下看去,只見遠處石桌前背對著我立著一男一女,男子著裝不似宮中內監,卻也無甚華貴,一襲縞素白袍,長發披散于背,自有一股超凡的氣質,女子則是宮婢裝扮,衣飾一樣樸素,發間綴著白花。
我竟有些不敢上前打擾他們,找了棵梅樹作掩,靜靜聽著那男子將曲調吹完。一曲吹畢,他將手中簫遞到那宮婢手中,從石桌上拿起酒杯酒壺,斟滿一杯灑在地上,又斟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輕啟雙唇道:“母妃,又是一年梅花凋,顏兒來陪您喝這梅花釀了。”
母妃?眼前這個人難道是……瑾王慕顏?!我心下一驚,回來這么些日子,先是羲禾、容玥的事,又是慕辰的后宮,竟讓我忘卻了早先驛館遇刺時慕辰告知我的猜測。那回的女刺客,還有上次帶著面具的詭異男子,都是他派來的嗎?這樣出塵飄逸的男子,竟會做這樣的事,我真的一點也不相信。
我又向前挪了挪步子,湊得近了些,眼見慕顏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飲,身形似已有些搖晃,他扶著石桌站定,酒壺歪斜在桌上,滲出滴滴瓊漿,旁的宮婢急忙扶住他,依稀聽得那女子語聲凄切,滿是心痛一般:“王爺,請務必保重身子,娘娘在天上,也絕不愿看見您這個樣子啊……”
慕顏搖搖頭,將那宮婢輕輕推開:“珠璣,交待你多少回了,不要叫我王爺。叫我二皇子,我才不要做什么王爺……”他順手接過珠璣手中的簫,又開始吹起來,與方才一樣的曲調,卻帶著些許醉意,顯得越發的凄涼。
那名喚珠璣的宮婢黯然搖頭,退到一邊帶著一種悲憫又憐惜的眼神望著慕顏吹奏,簫聲急轉直下,他似是用盡了全身氣力去完成這首曲子一般,我遠遠瞧去,幽幽月光下,雖看不清他的面容,卻分明看到臉上有些許晶瑩閃動,那樣凄清的模樣,任誰都不由心疼起來。
聽得入神,不想腳下一滑,我堪堪扶住樹干才沒摔倒,卻著實弄出了不小的聲響,簫聲驟然停了,只聽珠璣驀地提高聲音道:“誰在那里?”
她以極快的步速朝我這邊而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她從梅樹間拉扯到慕顏面前。我從未曾想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尷尬而窘迫,一個衣衫不整,一個醉意闌珊。
珠璣放開我厲聲喝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那里偷聽?”
我并未答話,理了理被她拉亂的衣襟,只是朝倚在石桌上的慕顏看去。他已然放下簫來,一手撐著頭,微瞇著細長的眼睛同樣凝視著我,雙頰因酒醉泛著潮紅,卻仍掩不住他本身毫無血色的臉。
我細細打量著眼前這有著超凡氣質的男人,令我分外奇怪的是,同為同父異母的兄弟,他跟慕辰竟絲毫沒有相似的地方,慕辰有著典型北方男人的相貌,慕顏卻帶著些南方的秀氣。許是因為他那貌美無雙的母親洛妃的緣故,他更多繼承了母親的相貌,但秀雅之余不乏上位者的氣質,眉眼好看到我無法形容,比之女子竟也無絲毫遜色。陽剛和陰柔在他身上結合得恰到好處,哪個也不多,哪個也不少。
見我盯著他長久地沉默,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來。月光打在我們三人身上,將我的臉照得明亮,珠璣轉頭看我,待得她瞧得清楚,不由驚呼出聲:“你……你是?!”
未等她喊出我的名字,慕顏已然站起身朝我慢慢走過來,撲面而來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和酒香,我被這香味熏得有些迷亂,尚未反應過來,一只冰涼的手已然撫上我的側臉,語聲低低,卻滿含溫柔:“娘……是你嗎?我就知道,你終究會來看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