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很久不曾聽見慕辰以這般陰狠詭譎的腔調說話了,這么長時間以來,初初識他的那個印象早已淡化,他在我心中唯一區別于阿嵐而存在的地方便是他對我的那番溫存和暖意。我以為遇見我,他那陰冷一面已然消失殆盡,卻不想是我太過自視甚高了。
聽他話中之意,再聯想他昨夜指使兵將直朝羅衣攻去之實,顯然已是知曉了小程子對羅衣那份秘密的情意,他一向都是個占有欲極強的男人,莫說小程子曾拿著匕首對著我的脖子,單單只提小程子對他昔日的女人存著非分之想,就已是不可饒恕。
“那主管大內監牢的苻延呢?”慕辰收了方才恨恨的語調冷然開口,長暨似也被方才慕辰的神色驚得有些失神,聽他驀地發問,急忙應道:“依著皇上的意思,已先革職查辦了,暫且仍拘在大內監牢之中留待深加追究。”
“很好,”慕辰食指輕輕扣著桌面寒聲道:“大內監牢何等重要之地,就因他管理不善,險些便捅了大簍子。還有那西宮門的守衛,也通通給朕革了職,換上新的一班。朕的皇宮若再用些不長眼的東西,趕明兒放出去的便不單單是朕的女人,就連那些個窩藏禍心意圖不軌的玩意兒都該從朕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去到處尋釁滋事。”
他的話聽得我有些一頭霧水,正自思忖之際,忽聽慕辰淡淡朝長暨道:“若是無事便下去罷。”
長暨道了聲“是”,轉身朝殿外走來,腳步聲越來越近,驚得我連忙往旁邊閃去。卻不料長暨驀地住了腳步,又往回走去,朝慕辰再次躬身道:“奴才尚有一事……”
慕辰啜了口茶,透過茶水蒸騰的煙霧斜斜看他:“有話便說,莫要如此吞吞吐吐。”
長暨垂下頭道:“羅衣姑娘的尸身,奴才擅自做主將棺木先行停在了北城郊,待得宮內諸般事了再行擇地下葬,不知皇上可有旁的計量?”
慕辰攥著手中茶杯,久久未曾言語。長暨有些驚恐地微微抬眼瞧他,低聲開口道:“可是皇上對奴才的安排不甚滿意?還請皇上示下,奴才好心里有個底。”
慕辰仍是不語,手中茶杯一個不穩掉了下來,發出刺耳的聲響。長暨驚了一下,正欲上前收拾,慕辰只是擺了擺手,自言自語般低聲開口:“城外那片木槿可開得好看?”
長暨愣了一愣方接口答道:“這剛到花期,聽說開得可好了,比往年不知要鮮艷多少。皇上可是想去瞧瞧?”
慕辰只是搖頭,嘆息一聲道:“木槿朝開暮落,卻也生生不息,總是這般百折不撓,只是堅持錯了方向……你且去安排些人,就把她葬在那片木槿之下罷,但記得行動務必保密,毋教外人知曉。”
我身子驀地一顫,腦海中曾經無數個被我忽略掉的片段一個個在我眼前閃回——怪不得羅衣她所有衣裙上必有木槿花的圖案,怪不得她總是愛沖著北邊發呆沉默,怪不得她從我身邊經過,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木槿花香……
她沒告訴我的太多,慕辰沒有向我坦白的太多,原來除卻那些山水花鳥輕吟起舞的風流之外,他們還有共同的關乎木槿的一段故事。我以為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就連在獄中聽得羅衣那番言語,我心里都未曾這么糾結。果然當這些我所未曾參與過的過往以這樣一種形式被我知曉,就算再裝作無事,心里仍是堵得慌。
長暨抬眼與慕辰相視,半晌方應道:“奴才這就去辦。”
他急急朝殿外而去,眼神不經意一瞥,正好瞧見我和琉璃立在門邊。見我神色恍惚,琉璃卻是一臉擔憂,不由開口相詢:“娘娘怎會在此,既然來了為何不進殿里去呢?外面日頭已經起來,娘娘這樣曬著可是要曬出毛病了。”
慕辰聽得門外聲響,驀地從座位上站起:“君傾?可是你在外面?”
我垂了首不欲答他,拉過琉璃就要離去,長暨卻將我們攔下:“娘娘這是要去哪兒?皇上已然發覺娘娘了,娘娘便跟奴才進殿里去罷。”
我只是搖頭,伸手打開了長暨攔著我的胳膊匆匆朝下走去,行至最后一個玉階時卻忽覺手腕被一股霸道的勁力緊緊握住,耳畔低沉的男聲重重響起:“既是來了,又為何要逃?”
琉璃嚇得急忙住了腳步躬身道:“皇、皇上……”
慕辰有些不耐地朝琉璃揚手示意她先退下,又將我的身子硬生生搬了過來讓我與他視線相交。周遭除了我們并無他人,我卻沒來由地感覺一片逼仄之感,他仍是攥著我的手腕不放,緊盯著我的目光卻漸漸緩了下來,開口問道:“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我避開了他的問話,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道:“人已沒了,你又何必跟那些亡魂再計較許多?你下令將小程子那、那樣……不是太殘忍了么?還有苻延,若是沒他心思敏銳及時報訊,也許我早已成了刀下之鬼,功臣不賞卻又要將他關起來,不是本末倒置了么?還有……”
他手上勁力一撤,甩袖轉身,語聲冷冷道:“你這是來為他們說情的?你是覺得朕心太過狠絕,還是覺得自己受傷受得還不夠多?”
“不、不是的……”我急急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角,他側臉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幾許說不清的神色,嘆息一聲道:“經過了這么多事兒,你為何還是如此不知愛惜自己?”
我咬著唇不知如何答他,他見我半晌不語,只得無奈搖頭,將我的手重新牽起道:“跟朕來。”
他手中勁道甚大,拉得我幾欲栽倒:“去哪兒?”他不應我,只是牽著我的手在皇宮中兜兜轉轉,不一會子便轉到了一座荒了的宮殿前,匾額上雖蒙了灰,卻也能依稀辨認出上面寫的是“永福宮”。
“這里是哪里,建得倒是華麗,卻怎地無人居住?”
“當朕還是太子之時便居于此處,如今朕仍無子嗣,這殿便就此荒在這兒了。”慕辰淡淡開口,我卻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你帶我來這兒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不自然地看我一眼,又驀地將頭轉開:“朕當你昨日那般神色,必是有事要問,這才帶你來這里。既是無事,那……”
他作勢便要離去,被我急急叫住:“等等……我、我當然有話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