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驀地被深深觸動,眼前的這女子亦是個至情至性的癡心人,只是讓我不明的是,襄原為何會狠心把自己義子的愛人作為棋子放入宮中,以無邪那叛逆又傲然的性子,他又怎會堪堪受了這個安排?
“是我同意這么做的,”蘭芷在紙上緩緩寫道:“岐王帳下眾多能人,無邪雖為其義子,卻也并未得之重用。無邪長日郁郁,我擔心他做出些沖動之事,便告訴他我有法子讓岐王重視起他來。不瞞姐姐,妹妹并非中原族人。南疆民族眾多,妹妹便是其中一個部族的人。我自小被族人們盛贊美貌,岐王便也是看中了我這一點,暗下已然與我言說,有意將我派入宮中……”
“于是你便應了襄原,愿為細作入宮,以此換得無邪自此得到他義父賞識重用?”我被她莫名的想法弄得一頭霧水,打斷了她寫字的手,刷刷書下幾行字,將紙遞到她眼前。
她看畢,微微頷首續寫道:“岐王對無邪自小嚴厲,無邪又極為自尊,甚想在岐王面前做出些事情來證明自己。我若不幫他一把,只怕他一日沉默過一日,性子就越發執拗,行事也越發出格了。”
我皺了皺眉,凝視著她大而澄澈的眼眸出聲道:“那你可曾想過他的感受?”
屋內原本的寂靜被我驀地打破,她秀眉微蹙,輕輕嘆了口氣,拉過紙來繼續寫道:“無邪他可是還在怪我?”
我搖搖頭寫道:“無邪并未提及與你之情事。”
“是了,他那般倔強之人又怎會跟人提起這些。他得知我應了岐王行將入宮的消息,便再也不與我說一句話,再也不當我是從前的那個蘭芷,我怎么解釋他都不聽。他看我的目光如利刃一般,若不是礙著他義父,他或許連殺了我的心都有……”
她艱難地寫下這些話,擱下筆來沉沉地嘆了口氣,眼淚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滑下,顆顆滴在紙上,那些方才書就上去的墨色淡淡暈開,在紙上化作一朵又一朵黑灰色的花。
我看得一陣心酸,只見她擦了擦眼淚輕輕撫著滾圓的肚子,復又拿起筆來寫道:“妹妹自知或許命不久長,待得生下這孩子來,還望姐姐對他多多照拂。”
我皺了皺眉輕聲嗔道:“胡說些什么,你、你定會平安無事的。”
她默閉了眼,無奈搖頭,續寫道:“妹妹自打入宮那日起,便未準備活著出來。無邪被他義父派往京畿,暗下為二皇子收集消息招攬勢力伺機而動,這么大的任務交了給他,自是對他十分重視了。英雄終究有了用武之地,我還有什么好掛心的呢?”
“慕辰和太后既已知曉你的身份,又為何到今日還不動手?”我疑惑書畢,抬眼瞧她,她卻是苦笑似的扯了扯嘴角,用手指了指肚子:“全憑著這塊肉。”我啞然半晌,不知該接些什么話,只得握住她冰涼的手掌輕輕撫著以示安慰。
“妹妹只怕與無邪再無相見之期了,姐姐若是日后見著他,還請幫妹妹帶句話給他。”蘭芷右手微微發顫,艱難地在紙上落下幾個字來:“蘭芷負了他的心,待得黃泉路上相見,再行與他細敘賠罪。”
我嘆息一聲,提筆寫道:“他難道不知你入宮是為了他么?”
她只是搖頭:“他那般心高氣傲,又如何能告知于他?他只道我一來追求宮中榮華,二來為著岐王起事而拋卻兒女私情,恨我都還來不及。”
幾行字書畢,又是珠淚盈盈,我急急掏出帕子替她擦拭:“有了孩子可莫要這般神傷。”
她堪堪止住了淚水,忽得想到了什么,急忙提起筆又寫道:“妹妹再也無法遞出消息,還望娘娘代為告知水月,讓她再莫到蘊華池邊等了。幸得無邪那邊諸般事畢,更已買通了幾個大臣,再不怕得不到朝中秘聞,只待二皇子同意便可行動。妹妹以前只道姐姐心系皇上,可如今既知姐姐已然投了二皇子一邊,心中再歡喜也沒有,姐姐要珍惜二皇子的心,皇上他行事太過狠絕,不能……”
她話未書畢,便聽得門外春雨的聲音從門縫中傳來:“娘娘可敘完話了?蘭嬪娘娘不宜太過勞累,還請娘娘見諒。”
我掃了一眼鋪了一桌的紙,急急將其湊在燈燭前點燃了。蘭芷微微喘著氣,低聲朝我求懇道:“妹妹的話,姐姐切莫忘記了去……”
“我并未投向他……”我轉了頭,急急辯駁道。
蘭芷見狀,忙搖了搖頭,朝門外努了努嘴,撫著肚子壓低聲音求道:“姐姐就別多說了,聽妹妹的便是。還有姐姐今兒答應妹妹的,可千萬要替妹妹做到啊……”
我知她是在說這未出世的孩兒,無奈時間緊迫,春雨秋霜隨時都可能破門而入,只得點了點頭應道:“姐姐理會得,你便安心生下孩子,其他的不要多想。”
話音未落,春雨已然推開門,捧著碗湯藥似的東西進了來:“主子,該是喝這安胎藥的時候了。”
她朝我斜斜瞥了一眼,目光最終落到了桌上的筆和硯上。蘭芷生怕她起疑,忙接過湯藥道:“我這就喝,你替我送送頤妃娘娘。”
春雨低低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娘娘請。”
我不安地看了蘭芷一眼,她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朝我微微一笑,眼底卻滿含著苦澀還有淚意。
“好生看顧著你家主子,本宮得了空還會過來。”我行至門口轉頭對春雨和秋霜道,二人并立在門前,微微頷首施禮,面色卻帶著些微不屑。“行將臨盆的產婦心里未免心焦難熬,你們平素別給她太大壓力,別總跟個細作似的盯著她,換成誰都受不了。”
我拋下這話頭也不回地邁出門去,二人面面相覷,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怪我總能在園子或是池邊見著蘭芷,無怪上次洛琬曾言在蘭芷宮中聞到過那特別的茶香,她是慕顏的人,
屏退鳳鸞宮諸人,我只留了水月在內室替我梳頭。銅鏡中映出她清麗的身形,她微微抬手,嫻熟地將我盤起的頭發放下,拿著木梳一下下替我梳著。
我不出聲,她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耽了片刻,我凝視著鏡中她的臉龐緩緩道:“別再到蘊華池邊去了。”
她替我梳頭的手頓了頓,卻未應答,仍是默默做著手上的活計,將我的發尾輕輕一束,侍立在我身后沉默不言。她想以沉默掩飾心中驚異和不安,我卻非得問個明白不可。
“水月,你當明白我才是。我沒有為難你的意思,若是要告發你,我早就叫了皇上過來,又何必這樣問你?”
她目光一黯,有些了然地垂手道:“娘娘用心良苦,我都明白。”我轉頭看向她,她感覺到了我直視的目光,抬起眼來與我對視,眼底倒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忐忑。
“蘭芷和無邪已把事情都告訴給我了,尚有些細節不明,我這才來問你。”
她聽得蘭芷和無邪的名字,眼底亮了一亮,似是心中的疑惑驀地解開了一般,恭謹答道:“原來如此。既是無邪大人叫娘娘問的,娘娘便只管問,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